第101章
這樣的情愫卑怯又隱蔽,輕飄飄散落在夜色裡,沒有人能知曉。
“喬顏她,”寧寧的聲音很低,“不知道是你為她拖住了魔族的追殺嗎?”
“我是在他倆離開之後才現的身,不知道也好,你可千萬別告訴她。”
琴娘居然低低笑了笑,瞳孔漸漸渾濁,失去了顏色:“善惡終有報……我這十惡不赦的罪人,哪裡配得上那種壯烈犧牲的戲碼,說出來隻會惹人笑話——這場騙局,是時候有個了斷了。”
她一生中經歷了那樣多的殺伐與險境,然而不知為何,在臨近死亡之時最後浮現在腦海裡的,卻是一個女孩溫和腼腆的笑。
那時喬顏對她說,要送給娘親一場最最好看的煙火,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琴娘輕輕仰起頭,無聲望向寂靜幽謐的蒼穹。
夜幕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真可悲啊。
其實她這一輩子,也從沒見過煙花。
第60章
琴娘多年來一直把續命的靈藥贈予其他魔修, 將其作為保住喬顏的籌碼,致使靈力衰竭大半,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
再加上今日與同族爆發一場惡戰, 本就所剩不多的靈力更是油盡燈枯,無法再支撐太久。
寧寧腦海裡無端想起曾經與琴娘的那些對話,也不曉得當她說出“隻願小顏能活下去”時,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夜風溫柔,悄悄把沉悶的血腥氣一並吹散。寧寧隻覺心頭發悶, 蹲下來與琴娘彼此平視,為後者擦去滿臉的血跡。
她終究隻是個沒經歷過太大風浪的小姑娘, 縱使明白對方是魔族, 卻也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多加指責,沉默了好一會兒, 才低低地溫聲問道:“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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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娘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黑沉沉的瞳孔裡閃過幾分柔色, 在短暫的怔愣後輕輕搖頭。
“二位切記, 魔君實力深不可測, 以尋常之法很難將其打敗……但若能破壞陣眼, 以外力損毀陣法, 必將令他元氣大傷。”
她直到此刻終於沒了力氣, 將身子恹恹靠在院落裡的樹樁上, 任由長發遮掩血痕遍布的面龐:“靈狐一族受魔氣侵染已久, 過不了多少時日, 便會徹底淪為不人不鬼的邪物……若想救下他們,隻能看你們了。”
寧寧用右手攥住裙擺,語氣裡帶了些遲疑:“真的不用告訴喬顏真相嗎?你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她吧?”
舍棄救命的靈藥、以這副殘損的身體苦苦支撐也是, 與整個秘境裡的魔族為敵、耗盡所有靈力直至身死也是。
她心甘情願為那女孩獻出了一切,然而在喬顏的視角裡,這位虛假的娘親自始至終都隻是個騙子,與其他魔修沒什麼不同。
實在是……不公平。
琴娘卻隻是搖頭,強撐著笑了笑。明明她才是命不久矣的那一方,口吻卻像極長輩溫柔的安慰,聽不出哀怮之意:“時間不多了,速速去尋找陣眼吧。”
這群魔修口裡的“祁寒魔君”不知何時會回來,若是二人被他撞見,想必很難逃脫。寧寧抬頭與裴寂對視一眼,終是點了點頭。
身旁的其他魔修已被裴寂盡數誅殺,琴娘靜靜看著他們離開遠去。等少年少女的背影漸漸消失於視線之中,仿佛整個世界都沉寂了下來。
靈力如同枯涸的泉水,周身盡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輕輕吸了口氣,透過越來越模糊的視線,抬眸望向這處再熟悉不過的院落。
這裡是喬顏的屋子。
四周被小女孩精心栽種了許許多多花花草草,其中不乏恢復靈力、治療傷疾的靈藥。盛夏的夜晚綠意如碧,連風裡都帶著香氣,偶爾會有螢火蟲成群結伴地飛過,惹得喬顏歡喜不已。
她在血淋淋的泥潭裡掙扎多年,那些關於殺伐與求生的回憶遠在天邊,像是另一個人做過的事情,然而雙手之上的血汙永遠都無法洗清,琴娘並不奢求能得到原諒。
迷途知返,回頭是岸。這些詞語說得多麼好聽,她卻心知肚明,曾經犯下的罪孽將一生如影隨形。
——其實她不配待在喬顏身邊,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夜空澄明如鏡,映出女人孑然的影子。琴娘心知命不久矣,眼底卻溢出一抹極輕極淡的笑。
這裡是她和喬顏的家啊。
她曾經居無定所、四處流浪,“家”是那樣一個遙不可及的詞匯,如今能在屬於她的家中死去……似乎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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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離開院落後,一直沒有怎麼說話。
她很少見到生離死別,尤其琴娘的離去又充斥著太多遺憾,恍惚之間想起當初浮屠塔裡的陳露白,心情便更加復雜。
修真界多的是弱肉強食,生死皆無定數,她們的死亡無人知曉,所做出的犧牲與付出亦是悄無聲息。
裴寂同樣一言不發地走在她身邊,冷不丁地突然出了聲:“你還在想她?”
“在想很多事情。”
他極少主動開口講話,寧寧似是被嚇了一跳,匆匆抬頭看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挪開,再開口時隱隱帶了些許猶豫:“裴寂,如果你親近的人其實心懷不軌,動機不純地想要利用你,你會怎麼辦?”
終於問出來了。
寧寧心下緊張,放緩了呼吸。
琴娘與喬顏,似乎跟她與裴寂的關系相差不大。
他們倆之間雖然越來越熟悉,但她畢竟擔任著反派角色的位置,不得不按照系統要求,做出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要是某天被裴寂撞破——寧寧心裡百轉千回,裴寂倒是答得毫不猶豫:“我沒有親近的人。”
寧寧被哽了一下。
“那如果是我呢?”
她鼓起勇氣與他對視,在濃鬱的夜色裡,少年人漆黑的瞳孔有如深淵:“如果我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會怎麼辦?”
裴寂定定看著她,同樣回答得很快:“你不會。”
寧寧愣了愣。
“什麼叫‘我不會’呀?”
她被這三個字逗得輕笑一聲,笑到半途,卻又莫名覺得有幾分酸澀,抿了抿唇繼續說:“你就這麼相信我?”
走在身旁的黑衣少年身形一頓,抱著長劍的修長手指下意識用力,別過臉去不看她。
他這回終於出現了好一段時間的停頓,等裴寂再幹澀開口,聲音不知怎地僵硬了幾分:“直覺而已。”
承影差點恨鐵不成鋼地當場暴斃,在他心裡瘋狂嘶吼:“什麼叫‘直覺而已’!你說老實話會死嗎!”
它氣得翻來覆去地打滾,寧寧卻低下頭去,從嘴角勾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細微弧度。
“這可說不準,我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欺負你哦。”
她的心情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糟糕,聲線裡悄悄地裹挾了一絲笑:“這裡恐怕無法找到線索,不如我們去陣法的另一面看看吧?”
裴寂“唔”了聲。
然後悶悶應她:“別難過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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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道長,你到底要把我帶去哪裡?”
暮色空明,樹木的倒影如流水緩緩淌動,一股腦落在林中的一男一女身上。
喬顏稀裡糊塗地被許曳帶出聚落,直到現在也沒明白他的用意,眼看距離瀑布越來越遠,忍不住掙開他拉著自己袖子的手,匆匆停下腳步:
“你口口聲聲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可我們究竟要去往何處?那東西又是什麼?你為什麼如此支支吾吾?”
許曳被她的三連問當場問住,一時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賀知洲把魔君徑直拉出大門後不久,聚落裡的魔族們便隱隱有了蠢蠢欲動之勢。他們雖然體弱,但若是一擁而上,僅憑許曳的一人之力也必然不敵。
更何況……喬顏對所有秘辛一無所知,若是撞見那些殺氣騰騰的魔修,恐怕同樣兇多吉少。
許曳雖然一直生活在師門和師姐的保護之下,平日裡不大擅長與人相處,卻也明白,自己應當盡全力保護她——
這其中不但包括喬顏的性命安全,同樣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她知曉事情的真相。
身處陣法之中的其實是他們、水鏡另一頭的鏡鬼全是狐族所化,他身為一個局外人,在得知此事後都呆愣許久,更不用說喬顏。
——畢竟對於她來說,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無異於親手屠戮族胞、與擁有血海深仇的死敵朝夕相處,無論放在誰身上,在得知真相的瞬間都會瞬間崩潰。
許曳心知聚落裡待不得,隻能匆忙前往喬顏的住所,隨便胡謅了個理由將她帶出。也許是他們倆的運氣不錯,那些魔修一直沒有追上來。
“我、我這不是——”
他不擅長騙人,上回與賀知洲團伙作案哄騙霓光島的柳螢,就已經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壓力,更不用說當下的局勢還如此緊急,事關他們兩人的生死存亡。
“我這不是在找寧寧他們嗎!”
許曳被逼急了,腦袋裡的話不經思考就一並蹦出來:“他們說找到了和灼日弓有關的線索,約咱們在這附近見面——怎麼連一道人影都看不到?”
喬顏眉心一動:“灼日弓?”
這丫頭似乎終於被緩下來了。
許曳如遇大赦,毫不猶豫地點頭:“對對對!就是它!”
他原以為喬顏會就此安靜下來,不成想她竟微微皺了眉頭,低頭思索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開口:“他們應該不會找到灼日弓……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許曳的笑容僵在臉上。
神智恍惚之間,他聽見喬顏清澈的聲線。
“弓箭隻可能被靈狐或是魔族拿走,我們可以以此為基礎做出假設。”
她說得一本正經,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隨著思考悠悠晃動:“若是靈狐一族,沒有理由不把它公開出來對付魔修,更何況我的族人們身體虛弱,絕不會有能力戰勝火凰。”
許曳:……
許曳呆呆地聽她繼續講。
“這樣一來,就可以把嫌疑全部鎖定在那些魔修身上。他們如今雖然被困在水鏡之中,卻並不代表之前不能盜走灼日弓。”
喬顏越說越快,目光定定地望著他:“他們一定在大戰之前就通過某種見不得光的方法,偷得玉佩拿走了弓箭,本想利用它徹底消滅靈狐一脈,沒想到被我們搶先一步動手,封印在陣法中。”
許曳:……啊?
“所以灼日弓一定在魔族手上,就在水鏡的另一邊!”
這叫什麼,推理全錯,結果卻是對的,灼日弓的的確確在陣法那一頭——
可那邊的並不是魔族啊!
許曳聽得心情復雜如麻花,眼睜睜看著喬顏的目光越來越堅定,甚至帶了幾分決然之意,很是認真地告訴他:“許道長,我早有計劃,打算今晚前往水鏡的另一邊,看看能不能把灼日弓拿回來。”
“不不不、不好吧!”
許曳沒想到這姑娘會如此拼命,為了灼日弓和狐族連命都不要,聞言趕緊接話:“你勢單力薄,一個人前去未免太過危險,不如先與我一同找到寧寧他們,大家再共做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