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真真是年紀越大,越像孩子了,蔣湘想著。
雖然母親常跟她笑,說父親年輕時,是怎樣的“高調自我”,他們中間又有多少次的分分合合,但蔣湘實在很難想象:不愛媽咪的時候,爸爸會是什麼樣子?
也像現在那樣,眼底藏不住愛嗎?
也是這樣,雖說沒有什麼溫柔體貼的殼子,卻世俗得可愛嗎?
她實在想不出來。
倒是在路邊站久了,恰巧有柳絮飛到鼻尖,激出她一個誇張的大噴嚏,蔣湘舉目四望,看男男女女紛紛低頭戴起口罩,自己恍若異鄉來客,才遲來的發覺:時光飛逝,轉眼又到了北京柳絮紛飛的季節。
——這也是她宣稱生活獨立、孤身來到北京,在電影大學“摸爬滾打”的又一個半年。
短短六個月,實在發生了很多事。
譬如謝柏河通過了香港警察學院的結業考試,順利成為了一名基層PC,之後進入保護證人組實習,兩次在重要行動中表現亮眼,登上香港少年警訊頭版頭條,逐漸成為警界備受矚目的熠熠新星;
也譬如,一向與自己交好的鍾家姐弟,同樣先後進入了美國常青藤高校,就讀金融相關專業。兩姐弟截然不同的個性,卻是如出一轍的聰明,以至於有時蔣湘看著人家厚厚一打履歷,都不得不汗顏非常:這好歹還有點血脈相連,怎麼就能差那麼多呢?
明明爸爸也不笨啊?
總不能……真是到自己這,就突然基因變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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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班上常年吊車尾,每次匯報作業都被批的狗血淋頭、回家還隻能報喜不報憂的“花瓶大美女”蔣湘同學如是想道。
不過說到底,最可氣的還是萬垚——這貨甚至高考都沒參加!
相反,當學校裡大多數人都在忙於準備出國留學,或為高考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已經陰差陽錯,被挖進他爸手底下的某個明星戰隊,一經亮相,很快便在隨即而來的“春季聯賽”上一炮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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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架勢有多壯觀呢?
說句實話,就連蔣湘這麼個愛追星的小姑娘,這輩子也是頭一次觀摩到電競圈粉絲之如狼似虎。
一夜之間,萬垚那個平時被她用來轉發轉發抽獎,發發牢騷惡作劇的小號微博就被挖了出來,從一百多粉絲漲到五十萬,隻用了三個小時。
到一周後,直接飛升三百七十萬,其中女友粉含量和技術男粉含量並駕齊驅,也被稱為業內一朵“含苞待放”之奇葩。
少年天才的桂冠一經戴上,再難取下。
隻是,按父親的話來說,對於一個僅僅十八歲的少年而言,這份“褒獎”卻實在來得太早,恐怕難逃“傷仲永”的魔咒罷了。
【我靠,今年春季賽上ZX派的新人是當年萬神的兒子?!爺青回,在線抽五個碗妹跟我一起哭塌俱樂部謝謝。】
【我還說是哪個瘋批學萬神,搞什麼力挽狂瀾一打四,看到他的臉——我懂了,你爹還是你爹,生個兒子同樣吊打對面。】
【別的不說了,帥哥請跟我醬醬釀釀】
【小帥哥沒女朋友的話我還有機會嗎,急,在線等。】
……
網絡輿論鋪天蓋地,幾乎一夕之間,萬垚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履歷就被扒了個底朝天。
為此,連一向佛系且“與世無爭”的秦阿姨,也忍不住和萬叔叔吵了一場大架。
可即便萬叔叔退步,和妻子站到同一陣線,兩人合力,最終也沒能把萬垚的決定撼動分毫。甚至到最後,還愣就是力排眾議,拋了667分的三模成績,往他想要的職業道路上一走走到黑,決然去了——
“雖然職業選手的花期是很短的,這我都知道。”
“嗯?”
“但是人不就是這樣嗎,試了也許後悔,不試一定遺憾。”
“……”
蔣湘至今還記得。
那天萬垚冒著大雨,頂著臉上倆明晃晃的巴掌印跑來找她。
兩人站在門前,明明是半晌無言。
他的眼神卻灼灼亮起,藏著她從未看過的耀眼,一如他文秀外表下毫不掩飾的桀骜,帶著某種宛若撕裂般的悽美。
隻可惜,那時的她還不懂。
萬垚做出最後決定,耗去多少勇氣,又多需要她哪怕隻是輕輕點頭——至少給他哪怕一點的肯定。
末了,隻忽而神色一暗,沉默間,難得貼心的將雨傘往對方頭頂挪去方寸之地。
而後,極艱難地問了句:“可是萬垚,你有想過未來嗎?”
“未來?”
他一怔。
不知聯想到什麼,一貫古井無波的眸色,似轉瞬間漣漪陣陣。
足頓了許久,才愈發輕聲的,反問她一句:“……蔣湘,你指哪方面?”
什麼哪方面不哪方面的?
他平時聰明得要死,這會兒倒糊塗起來了!
說到這份上他還不懂,她一時也有些心急。
想了想,索性接過話茬,掰著手指頭便同他數起來:“當然是以後的生活啦!你知道,光打遊戲,壓力其實很大的……或者,你以後要繼承你爸的公司嗎?還是做主播,當明星?我知道你喜歡打遊戲,打得也很厲害,可是你要考慮清楚呀。因為,因為連我爸也說,那些都有點,其實,有點——”
有點上不了臺面。
至少在他們這樣的家庭看來,如此選擇,實在過於不計後果,特立獨行。
再加上父親一向眼光毒辣,做人不留情面,蔣湘甚至可以明顯的感覺到,自打聽說萬垚棄學的那一刻起,即便沒有直言,父親實際已把一向看好的他劃出了原定的某項“預(女)備(婿)清單”之內。
這點微妙的變化,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又偏偏難得不願傷人、想要採用“委婉”說法,嘴拙的缺點,遂瞬間又一次暴露出來。
說到最後,他沒什麼反應,倒是她臉頰越來越紅。不經意抬眼一看,才發現萬垚的臉色沉凝,方才不掩欣喜的表情早已一掃而空。
“……!”
她這時方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啊,我的意思不是,那個,萬垚……”
一時間,蔣湘臉上紅白交加。
腦子裡一團亂麻,隻得又急急忙忙給自己找補:“而且我沒有否定你的意思,我覺得打遊戲也很好的!可是,我隻是,我隻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做決定,你知道的,就連我想去念北電,都做了我爸好久好久的工作,他原本還想我去念MBA,因為——”
萬垚冷冷道:“因為這樣才配得上你們蔣家響當當的名號?才上得了臺面?”
“不是,你想什麼呢!”
“我是在說……在說……”
在說什麼?
即便驕縱如蔣湘,此刻迎上面前人平靜乃至死寂的目光,也不得不一時啞然,乃至忘了掩飾,直接傻立當場。
到最後,剩一句極無力的套話,輕飄飄半空落下。
她說:“我隻是關心你,沒有別的意思。”
“哦。”
萬垚點了點頭。
又問:“你也這麼‘關心’謝柏河嗎?”
你也會問謝柏河,他的職業是否上得了臺面嗎?
你也會關心謝柏河,怕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的家世,你的人生,拉低了你的檔次嗎?
“你不會,蔣湘。”
“……”
“從小到大,你隻會對我口無遮攔。”
他對她無限的包容,無限的忍讓,甚至無限的溫柔,終於在這一刻觸底反彈。
猶如一計無聲卻響亮的耳光——她接不住,卻也不想撒謊。於是除了訥訥無言,竟也不知道該擺出怎樣表情,才能一如既往蒙混過關。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少年的微薄骨氣,在臨界點無聲碰撞,又無聲四散。
直到萬垚忽而退後一步,避開她緋色的雨傘。
直到他看她宛如看一個陌生人,靜靜撫著臉上發燙般五指手印,右肩在雨中湿透——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人生第一次,蔣湘才意識到,原來每個人都有無法觸碰的底線,不容他人肆意妄為,也無需高高在上的指點。
“萬垚!”
她驚慌間,隻得匆匆追出幾步。
甚至追進雨裡。
“萬垚,你聽我說好不好,你完全誤會我了,我隻是想跟你繼續當同學,繼續一起念書,繼續一起……”
“說夠了嗎,湘湘。”
“……啊?”
她以為一切還會像往常。就像從小,她示弱就有回應,耍賴就永遠能贏。
可這一次,萬垚唯一一次回頭,隻是為了將她手裡紅傘又一次推回原處,她在傘下,他在雨裡。而後冷冷拋來一句:“別再跟過來了。”
“我不想聽。”
他說。
僅此一句。
蔣湘就此止步,怔怔不敢上前。
而等她回過神來,那熟悉身影竟也真近乎消失於視線之中,不是玩笑,是真留她一個人在雨中不明所以,氣到含淚跺腳。
末了,猛然拂開佣人披到肩膀的外套。
她狠狠將那雨傘一把摔進雨幕裡。
任由傘柄骨碌碌滾了好遠,終究追不上他遠去步伐,仍不忘氣急間衝那背影嘶聲喊話:
“我隻是關心你!我才不稀罕你呢!”
“你有本事明天不要來找我!——我都說了是你誤會我了!萬垚!萬垚!”
“……你至少拿把傘走呀!”
天邊雷聲陣陣,送來一場瓢潑大雨。
到那一天,那一夜。
蔣湘終於明白,原來世上不是隻有她一個人,才有“尊嚴”。
*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