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蔣湘將這客套話聽在耳中,雖仍背對著他,臉色亦瞬間肉眼可見的沉下去。
身體下意識抗拒著,在“丟人”和“假裝大氣”之間左右搖擺,總而言之,腿像灌了鉛,就是站不起來。
她以為自己的表態已經夠明顯。
卻沒想到,萬垚又拍了拍她肩膀,淡淡說了句:“起來下,人家在等。”
對對對,人家在等,那你爬窗戶出去啊,憑什麼要我讓,我才不讓!
那力度明明很輕。
蔣湘也不甘示弱,在心底瘋狂吐槽著,冷嗤一聲。
可起身瞬間,與對方擦肩而過,眼淚卻突然間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陳默:“诶,你……”
“沒什麼,謝謝你給我講題。”
蔣湘就是這麼死鴨子嘴硬。
明明已經哭得瞬間鼻尖紅紅,仍舊梗著脖子接茬,努力掩飾著沉悶鼻音。
萬垚當然聽出來,腳步不由一頓。
可也就一秒。
他不知想起什麼,臉色倏冷,末了,依舊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蔣湘揉揉眼睛,往那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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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姜曦玉搭調的背影,已然消失在走廊拐角處。
*
【爸爸,我不開心,我要回家。】
“滴”的一聲。
這短信送達時,不過下午兩三點。
彼時蔣成剛開完一場視頻會議,正親力親為、給自家老婆熬煮中藥。原本是想拿手機定個鬧鍾看時間,結果好巧不巧,正好看到短信內容,頓時臉色微變。
也沒來得及多想,直接便給蔣湘的專門司機去了個電話,讓給班主任請個假,把孩子接回家來。
舒沅正看著書、臥床休息,陡然聽見他在客廳講電話,語氣又急又氣,便知道又是蔣湘的事。
等人進來,終歸忍不住笑嘆了句:“老公,你真的太慣著湘湘了。”
她這話已經算是委婉。
真要說起來,其實何止是“慣”?
和其他高門世家,禮貌端方的大小姐不同,蔣湘因著身體不好,打小就是個被徹底寵壞的孩子。
爸寵、爺爺寵奶奶寵就算了,後來連舒沅玩得好的幾個朋友也對孩子溺愛的沒邊。要不是她這個當媽的偶爾還能狠下心來扮幾次黑臉,加上蔣湘本性不壞,本質還是繼承了些悲憫溫柔的個性,舒沅毫不懷疑,估計又得是跟她爸年輕時候一模一樣的個性(咳,沒有說不好的意思,沒有哈)。
甚至還更“廢”點。
別人彈鋼琴學跳舞,好歹為了有成年禮上一技之長的展示,也知道咬牙切齒狠下心學,蔣湘小朋友呢?學了半天,就說手痛腳痛哭著要回家,她爸直接推了個大會親自去接,兩個人在遊樂場玩了一下午,被舒沅一邊一個領回家。
更別提別人家中獨女,從小看報紙學股票,演奏會音樂會電影發布會一個不落,八國語言從小抓起,至於蔣湘小朋友嘛——從小看股票就打瞌睡,演奏會睡到流口水,電影發布會=帥哥握手會。
至於語言類?能開口的也就仨:普通話,上海話,夢話。
也就得虧舒沅和蔣成都不是什麼“望女成鳳”的類型。
他倆都是“開心就好”的樂(女)天(兒)派(奴),對蔣湘的“業務水平”更不抱什麼太大期望,大多隨著女兒小性子來,沒給過壓力。
但即便如此。
有些事情……畢竟也不能做得太過。
舒沅眉頭微蹙。
“我知道你疼她,我也疼湘湘,可是念書就念書,怎麼能她說不開心,就直接接回來?學校紀律都不放眼裡了?”
“那她不是不開心……”
“蔣成,說實話,你念書的時候都沒這麼誇張吧?”
他頓時不說話了。
阿沅心情好、叫他“老公”的時候,某人還偶爾能撐撐面子,有點一家之主的派頭。
但一叫上大名,情況可不一樣——就說明是真有些脾氣了,這種時候,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結婚都二十年了,這點道理還能不懂?
不過,知道讓步的也不隻是他。
舒沅不是什麼順著杆子往上爬的性格。默然片刻,見丈夫神色低落,也還輕輕拉過他手。
緩了緩情緒,便安撫似的笑笑:“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她說,“老公……我隻是覺得,你這些年在湘湘身上,做的‘補償’太多了。我怕你會把她寵壞了。”
那種愛屋及烏的維護,除了骨肉親情之外,仿佛更像是要補償許多,她欠缺而盼望得到的人生,是蔣成不與人說卻隱秘的愧疚之心作祟。
她又不笨,當然默默看在眼裡。
可年歲漸長,病痛漸多。
感動過後,一貫心思細膩如她,也會忍不住想:他們都有某天必須離開的時候,到那時候,社會如斯殘忍,誰來給蔣湘如此無底線的讓步和肆意妄為的底氣呢?
蔣成瞄了眼她表情。
見她態度其實並不強硬,半晌,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心底話:“可是阿沅,湘湘是我們的女兒。以後蔣氏全留給她,她擁有的隻會比現在更多,跺跺腳人家都怵她——這不都是應該的嗎?”
舒沅搖搖頭。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
“我的意思是,我們做父母的,這輩子能陪伴她的時間,其實沒有想象中長,老公。”
她有些無奈。
不知是為自己近年來日見虛弱的身體,還是為蔣湘不知前景的未來,末了,也隻能隱晦的提醒:“湘湘這輩子還沒受過什麼苦,愛哭的孩子有糖吃,願望從來不落空,這本來是好事——可一點苦都不受,慢慢就會變成壞事了。”
“因為老天沒有那麼仁慈。長大以後她總會發現,這個世界本來是有亮有暗的,是你每天給她開著燈,她才會以為世界一片亮堂,有一天燈滅了,她很難接受這樣的世界。”
有父母在,一切尚有歸處。
無父母待,人生再無歸途。
這樣的道理,她十七歲就懂了。
她明白蔣成也聽懂。
因此,才忽而眼神微動,伸手便將她緊緊抱住。
許久的沉默無言後。
他說:“我知道,我都會安排好的。”
頓了頓,聲音愈發悶聲悶氣,又說:“不要想這麼多了。等你身體再好一點,阿沅,我們就去周遊世界,去玩,到哪都行,你不要擔心這些,也別說這些話……我害怕。”
怕?
“你一個大男人害怕什麼呀?”
她頓時忍不住笑:“我就是隨口說說。都這個年代了,人均壽命都八/九十了,我還有得活呢。”
“……那至少活八十吧,好不好?”
“這能我說八十就八十嗎?”
“也是。不過,主要我怕我自己過了八十,就不帥了。”
都八十了還管自己帥不帥?
偶像包袱真重。
“傻不傻啊你,快起開,我看書了。”
就算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開心,她還是忍不住失笑,伸手,作勢輕拍了他肩膀一下。
一聲脆響。
仿佛某種呼應似的,窩在臥室角落裡、已老得沒力氣再胡鬧的橙子,也忽而耷拉著眼睛,衝倆人吐了吐舌頭。
——換了它小時候,這會兒老早竄上床來敗壞氣氛。
隻可惜它老了,已不再那樣精神奕奕,這麼一點小動作,足夠耗去它大半精神氣。沒一會兒,又低下頭,挪到更接近陽臺的地兒,繼續懶洋洋曬著太陽。
也聽著主人們的低聲絮語。
聽著小主人後腳跑進門,一把撲到媽媽懷裡,哭訴時的委屈顫音。
“媽媽,萬垚欺負我,我以後再也不要跟他坐同桌了。”
“他就是沒有柏河好,我不喜歡他這種小白臉!”
“你不知道,我這輩子都沒這麼努力過……跳舞可累了,嗚嗚,那個老師還拿這麼粗的戒尺打我的腰,打得我——爸爸、爸爸,你別!人家就是很小心打了一下,你、你別對老師撒氣……”
唉,看來某人吧,還是很長一段時間,都改不了這種偏心偏到家的無底線溺愛了。
不過話說,也真想看看,一點小事就愛哭的小主人,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橙子有氣無力地吐了吐舌頭。
午後的太陽曬在它長長睫毛上,極溫和的模樣。
——雖然它如今確實已是一條沉默的老狗了。
但誠然萬物有靈,它那容量告罄的腦子裡,偶爾還是會記起,記起第一次被撿回來的夜裡,“媽媽”看著自己,有些糾結有些疑惑的眼睛,給自己起名叫“橙子”時,忍俊不禁又有些懊悔的神情。
也想起那個打小就是個愛哭鬼加多動症的小主人——其實她更像它的“妹妹”。
還是個小嬰兒時,便經常一個不留神從沙發上摔下來,捂著腦門嚎啕大哭,後來還是它養成習慣,窩在沙發邊睡,時不時把晃出半個身子的小屁孩輕輕拱回沙發上,才避免了一次又一次,聽她魔音繞耳。
不過還好,等她長大點就可愛些了,會偷偷給自己買好吃的罐頭,帶著自己到處去遛彎。至少比不著調的“爸爸”好,有幾次出去散步,散著散著,等回過神,人已經在路邊跟人開起會來,死命咬著褲腳、也拽不回他的關注。
有一次走得遠了,甚至還把自己給遛丟了!
最後,還是半夜全家大出動,才把險些淪為狗販子“盤中餐”的自己撈回來,嚇得“妹妹”哭了一夜。
從此以後,“爸爸”也再沒敢遛彎時打電話——雖然他看起來,依舊好像有點嫌棄,有點怪看不起人(狗)似的,其實心裡很柔軟,這些它都知道。畢竟,這已經是它守護這個家的第十六個年頭了……
或許是心有靈犀吧。
“橙子怎麼這麼無精打採?”
哭累了的蔣湘,不知為何突然回頭,看向陽臺邊的角落。
“可能是冬天到了,它跟我一樣,都不喜歡天冷。”
“是嗎?媽媽,那要不要帶它去醫院啊。”
蔣湘皺巴巴著一張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