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結果剛一說完,旁邊老秦又撞過來,這次再不給老李搶話的機會,衝他先擠眉弄眼,“就這地方,以前蹲著的都上一輩,我,你這個叔叔,以前都在這一邊抽煙一邊發悶氣,大家都是過來人了,怕什麼家醜啊?”
“……”
“夫妻哪有隔夜仇,能走到結婚這一步了,都是千挑萬選的緣分,一步步吵過來磨過來的。像你們這些年輕人,隻是有些話說不開,沒什麼好害羞的。等到了我們這種年紀,才會覺得年輕時候得有多傻,抹不開面子,兩個人都受氣。”
說著,老爺子咧嘴一笑,露出兩顆漏風的門牙。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
旁邊行雲流水般打著太極拳的老李卻忽而動作一頓,也連帶著勾去他和蔣成的注意。
側頭一看。
“老伴兒?”
“還知道你有老伴兒啊。你看看你,每次一跟人聊起天就忘時間,我等你好半天了。”
原是剛才還在旁邊大坪上跳舞的老太太過來找人,要領著自家老頭一起回家吃飯。
“……這小伙子俊得!”
臨走前,老阿姨還不忘“為老不尊”,順勢在蔣成臉上擰了把,這才美滋滋笑著走了,也不管老李頭嘮嘮叨叨在她背後嘀咕了一路,臉上兀自樂開了花,在手機上敲敲打打——
當然,如果她知道自己擰的是蔣氏的副董,堂堂上海蔣家的太子爺,就另當別話了。
蔣成嘴角抽抽,無語間,默默揉了揉自己俊臉。
總覺得上午這一遭確實是進錯地方,遂拍拍蹲麻的腿,索性徑直站起,準備換個地方發呆,好繼續等著阿沅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打來的電話。
“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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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
“過來,回家了。”
他衝自家那隻正追著人家柴犬屁股不放的小土狗招手。
隻消一句,橙子雖不情不願,還是從遍地寵物的小草坪那頭跑來。
可還沒等重新栓上狗繩。
就在蔣成騰空回復公司公關部信息的當口,旁邊老頭忽而“出手”,先他一步,彎腰左右揉著橙子那胖臉,玩得不亦樂乎。
橙子更是個不著調的。
給人撓下巴撓舒服了,瞬間叛變成了別家的狗,圍著老頭子四下轉悠不說,尾巴還晃得飛起,那叫一個其樂融融。
至於放下手機就傻眼的真·主人蔣成,隻有站在旁邊圍觀的份。
“……”
這一上午。
不僅心疼老婆,還丟兒子丟狗,蔣少的心情已然跌至谷底。
忍了又忍,依舊眉心瞬蹙,開口就要趕人:“老爺子,你不和家裡人回去吃飯?”
“怎麼,你們要回去啦?”老頭兒被他這麼一提醒,滿臉遺憾地抬起頭來,“你們就住在這附近吧?”
“嗯。”
“真好,這地方都是老熟人,以後你要還給趕出來了,”老頭指了指旁邊小亭子,“再到這坐坐——我看你家狗還挺討人喜歡的。”
等於他的吸引力還不如狗是吧?
蔣成繼續無語,敷衍著點點頭,就準備直接領狗走人。
結果才剛走出幾步。
他突然發現,時至中午,公園四下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一下變得大顯空闊。
想到後頭那“老秦”卻一點沒有挪地的意思,依舊傻呵呵衝自己——主要是衝橙子擺手送別,頓了頓,遂又停下腳步。
反正闲著也是闲著。
記起阿沅過去天天耳提面命,讓他不要對老一輩那麼大偏見。他雖不怎麼樂意,還是稍稍扭過頭,衝人多問了句:“你家裡人不來接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啦。”
老秦還蹲在原地。
剛才一直忍著,等橙子走遠,這會兒才重新點了根煙,猛抽一口,吐出個大煙圈。
他說:“還沒到點呢,我每天要在這坐到十二點半。”
“你們家吃飯吃這麼晚?”
“對啊,誰讓我老婆懶,一直都養成習慣了,”老秦攤攤手,“每次折折騰騰就到十二點多,我天天嘮叨她。後來她病了換我做飯,結果也得收拾到這麼晚,我就知道了,做飯這事兒真累,能晚點就晚點,最好三餐變兩餐,反正餓不死人,哈哈。”
“……”
真有夠懶的。
蔣成腹誹。
不過也因此,聯想起自家老婆的守時加手藝,他又不由挺直了點背。
“那你——”
滿心窩子炫耀的話擠在一堆,還沒說出口。
面前吞雲吐霧的白發老爺子,卻像是突然找到了某個傾訴的緣頭。
隻忽而看向遠方墓園,嘴裡咕咕哝哝念著:“現在我老婆走了,我就更不想做飯了,火都不想開。想想以前天天被她罵,現在天天能坐在這,賴到十二點多才回去,本來多好一件事——結果沒人說我懶了,我反而不開心了,就覺得,挺孤獨的。”
太孤獨了。
老秦說著,雙眼微微眯起,眼角爬滿皺紋的細密紋路愈發清晰可辨。
又一個煙圈輕輕呼出,仿若具象化的嘆息,無聲飄遠。
仿若無從追憶的、尋常到無需提起的青春往事,音容笑貌都遠去的家長裡短。
蔣成在一旁看著,啞然半晌。
不是不想安慰,他隻是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麼。
共情一向是難事,而他從不曾想過那麼遙遠的以後,在他眼前,隻有很淺顯明白的感情、相處、分離、重逢。
至於,如果舒沅離開會是什麼樣;如果把她的人生徹底從自己的人生中剝離會是什麼樣,他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有假設過這種可能。
老頭兒的視線微微一偏,看向他。
看出他的抗拒,同樣看出他的滿臉迷茫,驟然笑了。
可他什麼也沒點破。
隻話音一轉,咧開唇角:“你命好啊,我都看過你老婆——之前社區服務的時候,她帶著這隻小狗,叫橙子是吧?來看過我們這些個老人的,一小女生,做飯也好吃,人也漂亮,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
“可一輩子真的很短,隻用來問為什麼,隻用來生氣,很快就過去了。”
老秦說:“我常看到小姑娘哭著出來,今天又看到你,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吵架,為什麼搞得這麼難過。隻是我常想,如果我能回去年輕的時候,一定逢事先問自己;如果我是我老婆,能做得更好嗎?要是不能的話,幹脆就先學會閉嘴。”
“閉嘴?”
蔣成突然有種受騙的感覺,指了指剛才老李打太極拳的位置,“不是你們剛才才說,要學會溝通——”
“是要溝通,兩個人才叫溝通,一個人那叫質問。別往人傷口上戳嘛。”
“……”
“墓地這種地方,”老秦說,“該過去的都過去了,活著的人,要往前看。”
說著,他碾滅手裡煙頭。
還待要說什麼,卻忽而聽得自己手機鈴聲響起,忙站起身,從褲兜裡翻出自己破破爛爛的老人機,果不其然,正瞧見女兒打來的電話,臉上一喜。
“喂?四喜啊,你到哪了?”
“沒,爸爸在你媽那墓園附近溜達呢,等你回來一起吃飯,啊,好——那你等下啊,爸爸跟人說句話。”
什麼話?
滿頭白發的老秦,傻呵呵扭過頭來,衝蔣成最後招了招手。
“珍惜眼前人啊,小伙子。”
他說。
*
從墓園走回舒家小區的路上,這半天不知歷經多少不為人知心潮起伏的蔣成,始終都沉默不語。
他表情說不上開心也不算鬱結。
唯獨腳步卻莫名輕快了些,遛著也已經玩累了的橙子,悠哉往回走,準備就近找個地方坐坐。
可還沒等走到小區門口。
——“蔣成?”
一人一狗,正在十字路口等著紅燈變綠燈。
蔣成瀏覽著手機上接連蹦出的公關團隊反饋,剛要打字回復,身旁忽而傳來一聲低呼。
他循聲側過頭。
恰巧撞上這戴著墨鏡的高挑女人扒拉下鏡框,露出一雙眼熟的嬌俏狐狸眼。
眼角微勾,和不遠處緩緩駛來的公交車海報上、那女明星濃厚眼妝也遮蓋不住的輪廓完全重合。
“顧雁?”
他問。
“啊、那個,是、是我。”
舒沅的朋友不多,僅有的那幾個,他勉強還能認全——尤其是這個當年死活不透露阿沅近況的“好友”,更加印象深刻。
聽他一問,顧雁下意識點了點頭。
但不過半秒,察覺到四周投來探尋眼神,又急忙重新戴上墨鏡,整了整臉上口罩。
“你怎麼在這?”
她壓低聲音追問。
說話間,復又視線一低,看向他腳邊直衝自己搖尾巴的橙子,心情愈發復雜,“你、你跟沅沅現在……”
“有什麼事嗎?”
她雖出自關心,可蔣成顯然不怎麼喜歡這種直白質疑的語氣。
當即眉心微蹙,開門見山:“還是要找阿沅?她在家裡。”
“家”裡。
這話一出,顧雁心裡瞬間倒抽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