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心高氣傲,隻看她一眼就轉開視線。
卻在荒唐離場後,又在門口看見這圓圓身影,小胖子少有吭聲,隻默默向他遞來三張海綿寶寶創可貼。
“你流血了。”
一如不久後分班,他坐在她的斜對面,隻要在班級裡隨口抱怨一句耳朵痛,第二天,就能在抽屜裡摸出對應的消炎藥片;
隻要但凡有一次,因為打完籃球忘記拿水,悶著臉,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第二天,就能在籃球架下,看見早早備好的,貼好他名字便利貼的塑料水瓶。
舒沅就像一個沉默而多餘的影子。
那些年,不遠不近地跟著,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努力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
不僅不為她搭線,甚至,每逢他露出自己最惡劣的一面,十次裡有九次,不管動手還是嘲諷,好像老天故意,還每次都安排舒沅不經意遇見。
但她為什麼就不像大多數因為他俊秀外表而喜歡他的姑娘一樣,見一次他的壞脾氣,立刻退縮,咕咕哝哝著要“粉轉黑”?
蔣成想不明白,又覺得煩躁,因為她給自己帶來了許多莫名其妙被嘲笑的理由。
直到他十七歲,母親又一次多管闲事,專門攬下了新學期歡迎會的事宜,在自家五星級酒店熱熱鬧鬧舉辦那天。
為了面子,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學,都拼命在家長的簇擁下,說是“意思一下”,實則都爭先給他送來昂貴的禮物。隻有她,在人群散盡後小心翼翼跑過來,送給他一架不起眼的手工飛機模型。
“新學期,祝你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個、這個是我做的,希望你會喜歡。”
這是她為數不多主動找他說話的時候。
十六歲的舒沅,眼神永遠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仿佛裝著沉甸甸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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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死了。
他最討厭這樣的眼神,不知道怎麼面對,別扭地轉過頭去。
卻就這樣,也注意到其他同學在大人面前看似不經意,實則同樣充滿嬉笑望來的視線。
反應過來,下一秒,他便幾乎想也不想地,將這禮物隨手堆進角落裡。
她什麼都沒說,扭頭走了。
整場歡迎會上,蔣成一直在解脫般的開心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定裡徘徊,然而,一直到歡迎會散場,所有人都離開,她卻真的再一次出現,從花園隱蔽的角落裡,小臉慘白,輕聲問他:“你不喜歡嗎?”
她的樣子像是快要哭了,眼神一直悄悄打量著角落裡摔在一旁的飛機。
卻不想,他突然臉色古怪,硬梆梆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那個?”
“我、我以為男生都會喜歡這種……”
“別騙人了。”
他篤定的語氣,令氣氛瞬間一變。
“……”
“你幫老李登周記成績的時候,是不是偷看我寫的東西了?”
恍若一聲驚雷。
舒沅嚇得臉色發白,可她從小就是個老實孩子,連撒謊都不會,隻能像個木頭似的呆站在原地,下意識地向他說抱歉,抱歉再抱歉。
她唯恐被他討厭,急得兩眼發紅,整張臉也瞬間紅潮遍布。
“還有,給我送水的也是你吧?之前偷偷塞筆記給我的是不是也是你,上次,也是因為知道我耳朵不舒服,所以才故意報聽寫的時候特意慢慢說,對不對?”
他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殘忍地說著自己知道的一切。
看向她拼命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的小表情,藏在背後發抖的手,熟悉的快意再次冒上來,第一次,他忽而察覺到:原來真的有一個人,是完全不惜代價的、不問後果的。愚蠢的愛著他。
“你覺不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對不起,蔣成,我隻是、我隻是,然後……”
“自作聰明。”
他發現了她的秘密,然後戳穿了她的秘密。
像是毫不留情地戳穿肥皂泡,又或是一個女孩單純的公主或灰姑娘夢想,用最不留情的方式,隻為了逼問一個答案。
一如小時候,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不管怎麼任性,隻要依舊是母親的孩子,就永遠不會被放棄那樣,他也試圖證明,在舒沅面前,不管多過分,不管目睹了多少次他的惡劣,她好像都和別人不一樣,包容和接納著所有時候的他。
但是出乎他意料,舒沅最後的答案,卻是紅著眼睛,扭頭跑開。
她什麼都沒有解釋,也沒有承認。
於是那天的日記裡,他譏诮而冷靜地寫下。
【2008年10月7日,煩死了,沅姐是腦子有點問題嗎,怎麼老稀奇古怪的。】
稀奇古怪的……
還以為,她真的和別人不一樣呢。
氣得他寫完就想摔掉那個模型。
但拿在手裡玩了會兒,想象著她笨手笨腳不是裝錯這個就是弄反那個的樣子,又忽的笑起來,捏著飛機羽翼,就像捏著她的臉。
“舒沅,我警告你,是你暗戀我,你別半途而廢了。”
飛機模型當然沒法答話。
他於是隨手將它塞進抽屜,做了會兒作業,老覺得心神不定,又從抽屜裡把它解救出來,放上桌面。
醜不拉幾。
但是怪可愛的。
像舒沅。
他的少年心事是冰山下的澎湃,上面死水無波,溫柔平和,下頭全是糟糕的字眼,糟糕的脾氣,糟糕的“用心險惡”。
大概舒沅也害怕,於是那一個月,她不知道抽什麼風,竟然再也不理他,看見他就像老鼠看見貓,能跑多遠跑多遠。
相比較起來,倒是班裡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學更長情,永遠不放棄嘀嘀咕咕舒沅和他的八卦,說的比真的還真,任由兩個當事人沉默——
“你們說夠了沒?!”
直到,在這群人面前從來懶得顯山露水,實質上也是懶得搭理的某人,猛地拍桌而起,一腳踹開旁邊某張譏笑嘴臉。
眼角餘光,瞥見舒沅背脊僵直,顯然是被不遠處這頭的動靜嚇到,他愈發冷笑連連。
“哪隻眼睛看到我跟沅姐怎麼了——我是親她了還是抱她了,你們這群傻/逼說話不用負責任?”
汙言穢語,竟然能出自蔣家太子爺之口,仿佛打開了一群人的新世界。
蔣成又冷不丁瞥了舒沅一眼。
看她明明望過來,又匆忙低下頭,遂傲氣十足的冷哼一聲,話不知道說給誰聽:“有這個闲心,不如多幹點自己的事……看什麼看?看書去。”
那天,還沒收到某人小紙條的某人,又在日記裡憤憤寫: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還真以為自己是姐了吧,刺蝟還他媽天天笑,笑得出來。】
沅姐……切,除了自己,其他人明明是取來笑她的,有什麼好當真的?
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永遠那麼溫溫吞吞的樣子,那脾氣大抵類似怒其不爭,一直到躺上床,他仍然生著悶氣。
惱怒她的“見死不救”,或者說,“不聞不問”。
哼。
看看她還能犟多久……
都聖誕節了!
平安夜那天,蔣成整個人都很低氣壓。
明明抽屜裡的蘋果已經被塞的滿滿當當,但是某個重新開始和他共享筆記,提醒他注意季節性感冒的人,竟然毫無動作,從午休回來開始,到體育課,一直不見人影。
她一向存在感低,除了他大概也沒人在意,就陸堯提了兩嘴,也沒了後話。
蔣成心裡突然有些不祥預感,下了又一節科學課,終於起身裝作漫不經心闲逛,實則四處去找。
找著找著,她就又一次冒冒失失,不知從哪裡湿淋淋跑出來,又撞進他懷裡。
“喂!”
他看著她狼狽到額發緊貼、校服上斑斑水跡的樣子,眉頭微蹙。
“幹嘛去了?怎麼不上課。”
“哦,我肚子痛。”
舒沅作勢揉揉肚子,看他不信,又臉色爆紅地補充一句:“呃、那個,那個……那什麼來了,然後,很痛。”
“所以逃課了?”
“……”
他嘴還是那麼毒,說什麼都正中紅心——這大概也成了後來舒沅每次找這個借口時,都不想看到他的主要緣由。但某人偏偏毫無察覺,說著說著,便拉著她衣服往醫務室走。
舒沅不肯去,隻從衣服裡掏出個包裝盒略有些被壓扁的蘋果,一把塞進他手裡,便趁他不注意,扭頭跑了。
跑得比體育課測100米還快,他追都追不及。
蔣成無語片刻,低頭看那惡俗的、刻著“平安幸福”的蘋果,撇撇嘴,收下了。
回班上以後,順帶——不是特意,是順帶佯裝無意,還轉了一圈,看相鄰男生的抽屜。
確認自己這個包裝確實是獨一無二,雖然醜了點,難看至極,還被壓扁,但是,好歹是獨一份,他也就忍了。
當然,日記裡的陰陽怪氣是少不了的。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禮物,媽的,又是蘋果,好俗,還壞了,真丟臉。】
墨跡落定。
那天晚上,垃圾桶裡一堆蘋果,所有的禮物裡,他隻要了這最醜的一顆。
一邊吃蘋果,一邊寫完日記,小少爺咬著果核,看著自己如舊字跡,想了想,好像確實有點太刻薄,本來還想再加一句什麼別的——至少,像是“她還是有點可愛之處”什麼的。
但,真實想法怎麼可以寫進日記?
少不了被人偷看到,比如,他那個時不時就摸到鑰匙來“偷窺”他公寓情況,連招呼都不打的老媽。
被她看到還了得?
“嘖”一聲,他又看一眼日記:反正寫得都是事實嘛,又沒騙人。
於是心安理得的,他很快合上日記本,扔到書架角落。
但莫名其妙失眠半宿,第二天,還是起了個大早。早餐時,又特意叮囑,讓家裡保姆準備了一盒熱乎乎的豆漿。
這盒豆漿,後來給了某個肚子疼、跑不了操的小姑娘。
*
然而,當很久以後,當他知道了那天的平安夜蘋果之所以被壓壞,是因為她買完回來,被一群女孩推進洗手間,關了兩節課;
當他知道了,她很多次偷偷躲著看他而不敢再看的理由,她永遠埋著頭的理由,是因為那些比他想象中更狠毒,更黑暗的排擠,是那些比明面上能讓人看到的冷暴力更可怕的傷害,甚至有些時候他自己也成為默許的一員時,一切都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