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等回過神來,賀瑛隻留下一個背影。
文慧一夜沒睡,她覺得自己完了,她生了妄想。
糖葫蘆吃進嘴裡的時候是甜的,山楂卻酸。
她面紗下的臉,就是那酸山楂。
後來,賀瑛下山買什麼,都會給文慧帶一份。
文慧想問為什麼,又怕捅破窗戶紙後不能獲得想要的答案,徒留難堪。
捅破窗戶紙的是賀瑛的妹妹。
年輕的姑娘,笑鬧著打趣哥哥待隔壁院子的姑娘格外殷勤。
「隻是,那姑娘一直蒙著面紗,不知是家教嚴,還是貌若無鹽?」
文慧躲在景窗後聽著,心怦怦直跳。
賀瑛的聲音響起。
「別人的相貌,同你有什麼關系?你背地裡這般議論人家,我們賀家何曾有過這樣的家教?」
賀瑛嚴厲地把妹妹訓了一頓,直將小姑娘訓得眼淚汪汪。
文慧眼眶濕潤,生出向他坦白的沖動。
沖動既生,就再難按捺住。
文慧走到賀瑛面前,仰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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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好看。」
「你聽到我妹妹的話了?她不懂事,你不要往心裡去。」
文慧含淚搖頭,她隻是想勇敢一回。
賀瑛是那樣好的人,即便不喜歡她,也不會傷害她。
文慧緩緩摘下面紗,露出生瘡的臉。
賀瑛瞳孔微縮,他伸出手,又覺得冒昧,那手懸在半空,他問:「疼嗎?」
疼嗎?
文慧設想過許多答案,唯獨沒想過是這個。
若說之前隻是少女懷春,此刻卻是天塌地陷。
即便賀瑛不喜歡她,她恐怕也不能再喜歡上別的人了。
她後來問賀瑛怎麼會喜歡她,賀瑛讓她不要生氣,他說她的眼神,像一隻落湯的小狗。
文慧的臉漸漸好了,她嫁給他那天,是艷光四射的新娘。
但她那時已經不會再為外表喜悅或悲傷。
文慧醒過來,她的病榻旁趴著一個姑娘,睡得不甚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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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撫摸柳苔的臉,眼神溫柔似水。
柳苔睜眼,看到紅光滿面的賀老夫人,心驀地一沉。
「好孩子,別難過,我這一生,也算得上完滿。
「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穗寧。往後,若是淵兒回不來,你們的路定不會容易……
「你記得,不用替我們守什麼,家業也好、姻緣也罷,順其自然。」
柳苔知道這是賀老夫人的遺言,可她眨眨眼,眼眶是幹的,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太陽真好啊。」賀老夫人要去曬太陽,命人搬了個躺椅到樹下。
她躺上去,柳苔替她蓋上薄毯,又擺出茶具,要給她泡茶。
「母親喜歡喝雨前龍井,還是峨眉雪芽?」
「雨前龍井。」
「母親喜歡喝燙一點,還是涼一點?」
「溫的便好。」
「母親知道嗎?我這泡茶的手藝還是家中姐姐教的,她們都是頂好的姑娘,過幾日我設宴,讓她們來拜見你,好不好?」
賀老夫人呵呵一笑:「那我得準備兩副鐲子,當見面禮。」
「那我替姐姐們謝謝母親。」
賀老夫人不說話了。
柳苔的手都在顫抖,她硬擠出一個笑。
「茶有些燙,得涼一會兒。
「茶涼了,我重新泡。」
柳苔的動作越來越慌亂。
春曉哽咽道:「姑娘,老夫人她……」
柳苔突然「啊」了一聲:「這龍井受潮了,母親才不喜歡的,母親的鼻子真靈,這都聞得出來。」
穗寧一把握住她的手:「苔兒!」
柳苔眨眼,淚珠滾落,她這才敢轉身,看向賀老夫人安詳的臉。
賀老夫人臉上的紅潮未褪,像是睡過去了。
柳苔跪倒在她腳邊,將頭放在她的膝上,低低喚了一聲:「娘。」
賀家新喪,寇氏文慧病逝,享年四十五歲。
26
柳苔來不及傷心,便馬不停蹄地操辦起喪事來。
賀家滿門忠烈,賀老夫人人緣又好,來吊唁的人很多,柳苔一一磕頭謝過。
也有不少人唏噓,累世功勛之家,最後竟就剩下兩個孀婦。
賀淵說是下落不明,可在戰場上,下落不明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
喪禮結束後,柳苔也不得閑,賀家的產業還要打理,她忙進忙出,累了倒頭就睡,沒心思想別的,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穗寧從小佛堂出來,承擔起府中大小事。柳苔一旦不按時吃飯,春曉就來找穗寧告狀。
每到這時,穗寧就會親自下廚,做兩道柳苔愛吃的菜。
不管是不是真的愛吃,總歸隻要是穗寧做的,柳苔都會吃完。
入秋的時候,柳宜那邊傳來了懷孕的消息。
柳苔備了禮去探望姐姐,正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匹八百裡加急的馬。
依舊是邊關的事,在徐老將軍的苦守之下,韃子是沒打過來。
但韃子也不撤退,依舊圍著城。
軍情緊急,軍費卻告緊,好巧不巧,這個節骨眼上,江南也發了水患,正收成的季節,淹了不少莊稼。
內憂外患,連皇帝都焦頭爛額。
柳苔聽著這些消息,食不下咽。
柳宜點她額頭:「想什麼呢?」
「沒什麼。」
「苔兒,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起名?靠我這半桶水?」
「怎麼,當了侯夫人,就不認我這窮親戚了?」
柳苔笑著說哪兒敢,她知道大姐姐這是為了給她留一個念想。
「起個小名,就叫寶兒,好不好?」
柳苔吃完飯,下定決心要給未出世的寶兒一個太平盛世。
27
柳苔回到家,就去和穗寧商量籌軍費的事。
這事兒,聽起來就難。
如何籌?同誰籌?有沒有資格籌?
穗寧將心中顧慮說出來,柳苔這才發現,她的想法有點異想天開。
歷朝歷代,有能力籌軍費的,無不是股肱之臣,大權在握。
她一介女流,又無官身,唯一能做的就是變賣賀家的家產。
可就算把賀家全都賣了,也不夠。
柳苔將自己鎖在房中,兩天兩夜未出房門。
春曉敲不開,穗寧也敲不開。
二人急得團團轉,卻又無可奈何。
直到第三天清晨,朝霞刺破天際的時候,柳苔打開了房門。
她目光清明,眼神堅定。
「賀家人代代埋骨塞北,早就和塞北的土地融為一體了,那地方,他們守著,我便不放!
「我是女子,卻不是小女子,『小』是世道強加給我們的,不是我們要的。我不服,也不願低頭。為什麼我就做不成?憑什麼我就做不成?難,才更要做!」
穗寧聽著她的話,想起賀清。
賀清年少時頗有幾分紈绔子弟的做派,交友不慎,好友中有個下流坯子。
下流坯子有眼不識泰山,當街調戲陪父親賣豬肉的穗寧,一行人被穗寧舉刀追了三條街。
這一追,賀清竟就對她鐘了情,死皮賴臉上門求娶。
穗寧原本是不願意嫁的,無關情愛,隻看門楣,她自覺高攀。
濃情蜜意時還好,等賀清的熱乎勁兒過去了,她那時又該如何自處?
賀清看出她的顧慮,耍貧嘴:「娘子擔心我變心?多慮了不是。指不定在變心前我就戰死沙場了呢,到時候你繼承我的家財,搖身一變,當那富到流油的俏寡婦。」
一語成讖。
穗寧邊笑邊流淚,她消沉太久,忘了自己也曾是敢提刀同惡人要個公道的姑娘。
「苔兒,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
「嫂嫂,便是一貧如洗也無妨?」
「無妨,嫂嫂殺豬養你。」
春曉也舉起手:「我、我可以養豬!」
其實春曉最怕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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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穗寧的支持,柳苔便開始處理賀家的產業,她也不至於那麼傻,多少給賀家留了個首飾鋪子。
林林總總算下來,家產變賣了將近十萬兩白銀。
可是塞北十萬大軍,平時一人一日便要花費半貫銅錢,打起仗來開支還要翻倍。
徐老將軍麾下三萬人,對上韃子的五萬騎兵,能守下城來實屬用兵如神。
可城中糧草將盡,朝廷的五萬援軍不敢輕易拔營前去支援。
柳苔要補的,便是八萬人一個月的缺。
用最儉省的法子算下來,至少也要三十萬兩白銀。
隻靠賀家是不夠的,柳苔一開始就清楚。
故而,她變賣家產籌措軍費的事,做得大張旗鼓,她要此事上達天聽。
果然,宮裡傳來旨意,皇後娘娘宣她一見。
柳苔戴上賀老夫人送她的和田玉頭面,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那代表著至高無上權力的禁宮。
春曉和穗寧守在宮門處,頗有些緊張。
柳苔直到宮門快關時才出來,春曉那時已經急得快哭了,她湊上去抓著柳苔的手:「姑娘,怎麼樣呀?」
「春曉,往後幾日,咱們便要忙起來了。」
「啊?」
柳苔掏出一塊金令,笑得見牙不見眼。
「奉旨打秋風。」
可惜,吃得最多的,卻是閉門羹。
籌錢不是搶錢,便是有金令在手,也不代表能逼迫誰。
柳苔再一次被擋在門外,賀家的十萬兩銀已經夠五萬援軍拔營,但是也隻夠燒十天。
十天內,她必須籌到剩下的銀子,否則朝廷隻能減少對江南水患的支援,將銀子投去塞北。
水患後常伴隨瘟疫發生……
柳苔心中沉沉壓了一塊石頭。
雖然她知道,無論怎麼樣努力,總有一部分人會被犧牲,舍小為大是無奈之舉……可,能救一個是一個啊!
柳苔打起精神,又往下一家趕。
她隻沒想到,第一個對她打開大門的,竟是陳侍郎。
接待她的,是陳四姑娘。
陳四姑娘依舊沒什麼好聲氣,遞給她一個楠木盒子:「我的嫁妝,就這麼多了!」
柳苔也不客氣,當面數了數,兩千兩銀票。
放在軍費裡,顯然不值一提,但放在陳四姑娘身上,卻是她一輩子的積蓄。
「春曉,記賬!陳婉因,兩千兩白銀。」
陳四姑娘皺眉:「為何要記賬?我又不要你還。」
柳苔笑道:「姑娘善舉,自然要給姑娘刻在碑上。」
「我不求這浮名。」
「憑什麼?既然做了事,就要這浮名。青史不寫的,我寫。我要閨中女兒的名字和功績一起,刻在碑上,流芳百世!」
「哼,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
「對,該給我的,一分不能少。」
陳四擺擺手:「隨你吧。對了,你別以為我給你錢,便是要同你親近,我們可不是一路人。」
柳苔想,陳四這性格脾氣,確實和她處不來。
她突然想起賀老夫人對她的要求。
要討厭她的人,也敬她。
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