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三姑娘的名聲不太好。
十四歲那年,她一根白綾掛上房梁,便讓當家主母失了掌家之權。
滿京城都在傳,她小小年紀心機卻深。
十七歲那年,她坐在墻頭,把荷包丟進了陌生男子懷裡。
滿京城又在傳,她私相授受、不知廉恥。
她爹氣得跳腳,要將她沉塘。
此消息一出,賀將軍急了。
他是京中有名的克妻專業戶。
他剛收下了柳三姑娘的荷包。
1
柳三姑娘姨娘死的那天,嫡母周氏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問她話。
待問到名字時,周氏驚訝道:「三姑娘都六歲了,還沒個名兒?」
柳家不看重女兒,甭管是從誰肚子裡出來的,女兒的名兒都不值當讓父親去取。
柳三姑娘的姨娘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鬟,樣貌也普通,若非柳承山醉糊塗了,也不會同她有一夜情分。
「沒個名兒可不行……」周氏瞄著門外石階上的青苔,黏膩、陰濕、慘綠。
「就叫——柳苔,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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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和姐姐們都不一樣。
大姐姐叫柳宜,二姐姐叫柳容,從的都是寶蓋頭,隻有她不是。
寶蓋頭的字那麼多,為什麼不能給她也起一個呢?
哪怕就叫柳寶呢!
她不喜歡草字頭的字,都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聽起來就是個沒人愛的孩子。
周氏就是這樣一個人,面慈心苦,總能找到個犄角旮旯惡心人。
幸而柳宜和柳容待她都好。
柳宜是周氏嫡出,學問好,常帶著她們一起讀書。
柳容是寵妾楊姨娘生的,容貌極佳,最得父親寵愛。
她們一起長大,是親姐妹。
奈何對上周氏,柳宜也毫無辦法。
柳苔才十四歲,周氏就盤算著把她許給娘家侄兒。
不是因為她喜歡柳苔,而是因為她那侄子周滔吃喝嫖賭不算,前些日子甚至打死了妻子,在京中名聲算敗完了,沒有哪戶好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當填房。
周滔是個爛賭鬼,他們還想要好人家的女兒去配他。
柳宜去勸,卻挨了耳光。
周氏怒道:「你懂什麼?你舅舅今年剛升了戶部員外郎,你哥哥們往後總有要他照顧的時候,我不嫁柳苔過去,嫁你嗎?」
柳宜頭上還有周氏生的兩個哥哥,周氏對女兒的疼愛也止步於此。
其實周氏最想把柳容嫁給那個爛賭鬼侄兒,可是柳容貌美,柳承山對這個女兒另有安排,周氏插不了手。
柳宜哀哀地哭:「作孽呀!」
她既心疼妹妹,又怕母親遭報應。
她母親算不上什麼好人,待她卻也是頂好的。
柳容也去求了楊姨娘,楊姨娘性子潑辣,聽了這事便罵周氏是個歹毒的老虔婆。
可她也毫無辦法:「我隻是個妾,莫說你妹妹的事,便是你的事,我也說不上話。頂多頂多,她要是打你的主意,我就和她拼命!可你妹妹再可憐,畢竟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我是個俗人,做不到為了她豁出命去。」
柳苔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聽人說起命運。
都說她沒做錯什麼,隻是命不好。
她形單影隻站在秋風蕭索裡,卻不想認命。
2
柳苔選了柳承山休沐的日子,一根白綾掛到房梁,就要上吊。
春曉機靈,滿院子邊跑邊喊:「不好啦!不好啦!三姑娘上吊啦!」
柳承山歇在楊姨娘房裡,兩處鄰近,他聽到喊聲後匆忙系上衣服出來,怒喝一聲:「吼什麼?閉嘴!」
柳苔自然被救下,柳承山坐在花廳,旁邊站著周氏。
問清緣由,柳承山怒上心頭:
「就為這事要死要活?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個女兒家竟為此鬧得家裡雞犬不寧,還要不要臉!
「還有你!當家主母,執掌中饋,看不住女兒不算,眼皮子還淺!周滔打殺妻子,連累他父親官聲,周家甚至想將他發去南邊兒,你還巴巴地往上湊!真嫌我這個御史中丞當得太順了,要給我找點汙糟事!」
御史是文官清流,最重官聲。
柳承山罵完,又道:「往後院子裡的事,你不可擅專,全稟了母親後再做打算。」
「至於你。」柳承山看著跪坐在地的女兒,「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做事卻全憑自己心意,可曾為家中父兄和姐姐想過,若是你今日吊死在這兒,我們還如何做人?不忠不孝的東西,今兒起就去跪祠堂。」
罵完罰完,猶不解氣,又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周氏被剝了掌家大權,顏面全失,同京中夫人走動時,借著身邊僕從的口,將年僅十四歲的柳苔說得像算無遺策的千年老妖,讓她這個面慈心善年逾四十的當家主母吃了天大的虧。
自此,柳苔心機深沉的名聲傳揚出去,京中無人不知,除了柳苔本人。
因為她那祠堂一跪就是三年。
三年來,柳承山將她忘了似的,年節時候也不松口讓她住回去。
柳苔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做錯了什麼,竟讓她親生父親恨毒了她。
可看著祖宗牌位,日夜誦經時,她不僅沒想明白,心底那團無名火還越燒越旺。
柳宜雖然是長姐,卻隻大她一歲不到,最近忙著備婚。
柳承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兒女的婚事都由他親自過問。
這也意味著一旦定了,再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柳宜這日親自提著食籃來給柳苔送飯。
柳苔問:「忙成這樣還抽空過來,可是那婚事不好?」
柳宜點頭:「我要嫁的那個,雖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卻出了名的不學無術。我瞧著也就是不動手,其他地方同周滔恐怕差不多。」
柳苔「呸」了一聲:「我們的幸福,他何曾放在心上過?」
柳苔倔,至今不肯松口喊一聲爹。
「當著祖宗的面,你少說兩句吧。」
「就要當著他們的面兒說。」柳苔伏在長姐的膝上,心疼地抱著她的腰,「大姐姐,我舍不得你。」
柳宜點她額頭:「舍不得我,還是舍不得這口吃的?」
有兩位姐姐照顧著,柳苔這幾年的日子算不上難過。
「你二姐姐的婚事也在議了,我們都嫁出去,誰看顧你?你莫要再倔,好生同父親認錯,讓他憐惜你,替你找個好人家。」
「大姐姐這話說出來恐怕自己都不信,你聰慧孝順,他可曾憐惜你?」
「你呀,年紀輕輕就看破人心,可不是件好事。人生嘛,總要撞著南墻再去懂,時間才容易消磨。須知情深不壽,慧極畢傷,凡事難得糊塗。」
柳宜怕柳苔思慮過多短命,柳苔卻覺得柳宜才是看透了一切還勉強活著的那個。
姐妹倆依偎在祠堂裡,春風拂面,本該是個充滿生機的時節,卻無端讓人覺得蕭索。
3
柳苔朝柳承山低頭認錯,她想出去給柳宜送嫁。
柳承山看著柳苔送來的罪己書,滿意地點了頭。
早該如此!
她一個閨中女兒,哪來的本錢同父親犯倔?
柳苔厭煩極了,可她明白自己確實沒有本錢。
走出祠堂那天,柳宜和柳容一同來接她,都笑盈盈的,比三月桃花還好看。
柳苔一手一個牽著她們,十指緊扣,握得牢牢的,滿手是汗也不願意松開。
柳容走著走著,突然捏著帕子擦眼淚:「大姐姐出嫁後,這般好的時光,恐怕不多了。」
她的婚事也說定了,到晉陽王府給世子當側妃。
聽起來都是好人家,可柳苔明白,當人妻妾和當人女兒到底不一樣。
大紅花轎抬出去,父母跟女婿比跟女兒親。
她不知別人家是什麼樣,總歸柳承山是這樣的。
她恨。
柳宜比她兩位哥哥都有才華,若是有機會考科舉,恐怕早就高中。而她兩位哥哥屢試不第,至今名落孫山。
柳容貌美是不假,可一手雙面繡更是出神入化,若有機會生在江南,恐怕也能成就一番事業。
她們明明都是頂好的姑娘,偏偏隻能從一個後宅輾轉到另一個後宅,從父從夫,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
「大姐姐若是不嫁人,想做什麼呢?」
柳宜笑開:「我想開個書店,賣書。」
「二姐姐呢?」
柳容淚光閃爍:「我呀,我想出門遊歷,等玩夠了,找個地方落腳,開個小店,當老板娘。」
「三妹妹呢?」
「想給大姐姐打下手,也想給二姐姐打下手。看來你們的店鋪得開到一處去,這樣我才忙得過來。」
柳宜笑她就想摘桃,柳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囂張道:「那姐姐們給不給摘?」
說笑間,柳苔走到了暌違已久的院子前。
柳容推開門:「今兒一早就派人來打掃了,春曉更是忙得團團轉。
如何,可有哪裡不滿意?」
窗明幾凈,院子裡更有一棵新栽下的桂花樹。
「我和大姐姐一起種的,你可要好好伺候它。」
柳容這話裡有不可忽視的、濃烈的離別的味道。
柳苔摸著那棵小樹,幾欲落淚。
4
柳宜的蓋頭是柳容繡的,她熬了幾個大夜,眼睛都熬紅了,繡出的鳳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楊姨娘邊罵她沒出息,熬著身體給周夢仙的女兒做出嫁的衣裳;邊給她添燈油,指導針法。
「罷了,誰讓你大姐姐確實是個好姑娘呢!」
楊姨娘捧著蓋頭,紅艷艷的,令她想起剛進門的時候,周氏坐在主位,勒令她脫了身上那件紅色小襖。
她說紅色是正妻穿的,妾室可不配。
如今柳容也定了親事,雖然攀了皇親,名頭上也好聽,什麼側妃,不還是妾嗎?
「我沒本事,護不住你。和周夢仙爭了半輩子有什麼用,你還是得去給人做小。」
柳容柔和地倒在楊姨娘腿上:「姨娘,我隻是不想離開你。」
楊姨娘抹去眼角淚水:「要是我能當家做主,就養你一輩子。」
柳宜出嫁那天到底來了,她被兄長背著送進了花轎。
鞭炮炸開,紅色紙衣像散落的血。
賓客踩著紙衣,推杯換盞,笑鬧聲不斷。
柳苔遠遠看著柳宜上了花轎,八抬的轎子,一路吹吹打打,從一戶人家抬到另一戶人家,不遠,卻咫尺天涯,再難見一面。
周氏難得真情流露,不停用手帕壓著眼下,免得花了妝。
她年歲大了,粉塗得厚,若是淚流下來沖出兩條淚痕,會像戲臺上逗人開心的醜角兒。
柳容哭個不停,她婚期就定在三個月後,這一場不知是哭她的大姐姐還是哭她自己。
哭嫁哭嫁,婚前哭是對娘家不滿,婚後哭是對婆家不滿,總有個不許哭的由頭。
唯獨這所謂的大喜之日,姑娘們才有資格在眾人面前哭一場。
楊姨娘是沒資格出來送的,她倚著院門,豎著耳朵聽唱禮。
每唱一聲,她就問身邊的老嬤嬤,柳容出嫁時有沒有這一道流程。
答案總是否定,皇家納妃是另一套禮儀,老嬤嬤安慰她,側妃也要上皇家玉牒。
楊姨娘這才作罷。
她雖然為柳家添了一雙兒女,卻沒資格進柳家祖墳。
她擔心女兒也同她一般,落個無人祭奠的結局。
幸好幸好,柳承山大小是個五品京官,比她那破落戶的爹值錢。
楊姨娘年輕時也是官家女兒,可惜家道中落,最差的時候曾陪著娘親當街賣豆腐。
也就是那時遇到了柳承山。
納楊姨娘為妾可以說是柳承山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她以為他們之間好歹有幾分真心。
罷了,真心還是假意,在柳承山的仕途面前算得上什麼?
柳家的一場婚禮,沒有一個女人開心。
5
柳宜的婚禮剛結束,宮裡的嬤嬤就登了門。
柳容再不得睡一個好覺,每日清晨早早起來,頭頂碗,腳綁繩,行坐臥起皆有規矩。
柳苔不解:「把不同的女人調教成相同的模樣,莫說皇帝王爺,連我看了都要覺得無趣。」
柳容躺倒在柳苔的床上,她太累了:「誰知道呢?三妹妹,我一點兒也不想嫁人。總說父親最疼我,原來這最疼就是給我選一門最累的婚事!」
柳苔不由得思考起來,連最疼愛的女兒都嫁成這樣,何況她?
她暗暗盤算,橫豎嫁給誰都要倒霉,為什麼不能自己選?
她下定決心,不要柳承山替她選。
柳容出嫁那天,天色不太好。
楊姨娘嘴上不說,眼裡的驚慌卻藏不住。她生怕這陰鬱的天氣暗示著女兒未來的人生。
皇家儀仗浩浩湯湯,她是柳容生母,依然沒資格送嫁。
夜裡,柳苔卸了釵環正要休息,卻被楊姨娘敲開了門。
她細細問著白日裡的一切,小到柳容磕了幾個頭,大到誰來迎的親。
柳苔一一耐心答了。
「好孩子,你二姐姐總同我誇你,果然是個好的。她出嫁前讓我盡量照顧你,你也別同我生分,吃的用的要是短了,就來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