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被夫君的寵妾推下深井後流產了。
紅血彌漫開來時,我聽見井底傳來奇怪的音律。
「第三套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舞動青春,現在開始。」
1
這是一口死過很多女人的井。
水不深,人站著正好沒過嘴唇,不至於死。
但他們變著法兒,在井裡設了個鐵籠子,用一根粗鐵鏈子扎住,把人關裡頭。
聽話了,鏈子一拉,把人放出來。
不聽話,鏈子一放,把人關個幾天幾夜。
時候一久就忘了,餓死、累死、窒息死都是小事。
因為他們說,死的都是些不守女德、離經叛道的該死之人。
但我是個例外。
我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裹了小腳,伺候公婆,最守婦道。
隻想活著。
可夫君帶回來的寵妾將我鎖在籠裡,推下深井。
她說:「時代變了,封建餘孽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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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寵妾名叫江漪。
她家中貧寒,接受教會學校救濟,上過幾年學。
我生不出兒子,婆母著急,給了她爹幾個碎銀子,把她買回來做妾。
她是瞧不上夫君的。
她說,她不過是被迫委身,等生了兒子攢夠了錢,遲早是要離開的。
夫君也是瞧不上她的。
他與我青梅竹馬,我娘家供他留洋讀書,助他成了燕城最矜貴的何家少爺。
江漪起初在書房伺候,夫君會緊蹙眉頭呵斥她。
像他答應我的那般,從不碰她。
可時間久了,夫君說:「她與舊派女子不同,很有天賦。」
於是便開始教她那些我聽不懂的洋文。
江漪當著夫君的面,一臉天真地指著某個洋文問我:「少奶奶可知,這是何意?」
我自小隻學過女德女訓,搖了搖頭。
她嘴角浮起譏笑:「難怪少爺不願教你。」
夫君輕描淡寫地說:「她與你終究是不同。」
我想學。
拿了些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學。
被江漪發現了,她將我推倒在地,哭著對夫君說我偷她的東西。
「這些書都是少爺的,她碰了就臟了。
「她個舊派女子,憑什麼碰這些,不過是見不得少爺教我罷了。
「我不願與其同流合汙,我遲早是要走的,去尋我自己的天地,不像她隻能倚著男人過活。」
她指著我的鼻子,給我判了天大的罪。
而夫君隻皺眉問了她一句:「你要走?」
她眼睛一紅。
夫君陪了她一宿,下令我以後不得進書房。
後來,外出宴會夫君隻會帶她去,新奇好玩的事情也隻同她說。
可夫君始終說,他隻當她是妹妹。
再後來,兩人教著教著,書房的動靜愈發大。
她說她不要了,卻半推半就。
他說他不愛她,卻一次比一次沉溺。
他們還常喊我的名字。
江漪會說:「別這樣,少奶奶會發現的。」
夫君會說:「小妖精,你是不是巴不得她在旁邊看著?」
江漪嬌媚地一笑:「聽說,舊派女子向來能忍。」
所以她每每服侍完夫君後,都會讓我去幫她洗掉那些痕跡。
她會邊洗邊向我炫耀。
「少奶奶可知『託馬六』這個洋文是何意?
「這可是少爺教我的。
「他說,隻我有這種接受過新思想的女子才配學這些。」
我自然是答不上來,被她潑了一身汙水。
她眼露鄙夷:「肚子不能生,腦子學不會,像你這般活著有何意義?」
汙水滲進我的眼睛裡,我臉色平靜。
「既然你上過學,識了字,有了新思想,」我昂起頭問她,「為何還要在此為難我?」
江漪瞪大雙眼,半天答不上來。
於是她惱羞成怒,趁著夫君出省會友,將我推進深井。
隆冬刺骨寒水,小腹磕到鐵籠的倒刺。
我疼得渾身發抖,任由汙臭的井水將我淹沒,那是一股死人的味道。
紅血從腿間彌漫開來,我聽見了井底傳來奇怪的音律。
那有一個極小極小的、絲絲光溢出的孔洞。
音律從那孔洞中流出。
「第三套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舞動青春,現在開始。」
3
幼時我擅遊水,比很多男子都厲害,能在水底憋很久的氣。
可被娘親抓著裹腳那日起,我再也沒遊過水。
我哭著喊疼。
娘親也哭了,她說這是為我好,裹了小腳才有人要。
「有人要了,女子才能活。」
我以為我早忘了如何遊水憋氣。
可當井水漫過頭頂時,我的求生欲再次驚醒了這個技能。
井底的音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吵鬧的交談聲。
我潛到井底,透過孔洞,看到一個類似私塾的地方。
那的孩童穿著統一又奇怪的衣裳,門口走進來一個師長模樣的女子。
不,女子怎麼會是師長呢?
她擺起臉色:「預備鈴響多久了,還吵!」
聽不懂。
但她這聲很快地讓那地安靜下來。
她好像開始教洋文了。
她的洋文也是她夫君教給她的嗎?
那些我都看不懂。
但我看懂了一個洋文。
「tomorrow」。
可我還沒來得及再看,就被粗笨的鐵鏈拉了上去。
誰也沒料到,夫君提前回來了。
4
我看見他那張溫潤清俊的臉。
那張十七歲時曾經因為能娶我,興奮得在府門前守了我一夜的臉。
如今他張了張嘴,因我在井底凍得太久,耳朵有些聽不清了。
我以為他在擔心,忙啞著嗓子喊:「夫君,我——」
話未言盡,我聽清了。
他說:「你不該招惹漪兒的。」
我越過他,看見了他身後正在啜泣,一臉無辜的江漪。
「少奶奶想管教我,把我鎖井裡,誰知自己反倒掉進去了。
「我太害怕了,幸好少爺你回來了。」
他抱著我的手,一點點地松開,最後沉著臉,對江漪說:「少奶奶性子溫淳,習的又是《女誡》,怎麼會對你一個妾室下手?」
江漪臉色發白,顯然沒料到夫君識破她的伎倆。
不是因為他愛我。
而是因為他比我更了解,舊式女子以夫為綱的怯懦。
夫君將我送回房中。
大夫來了一輪又一輪,血水換了幾盆水才洗幹凈。
大夫說:「這鐵銹刺進小腹所幸不深,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以後怕是再難有孕了。」
我別過臉,夫君握住我的手。
「漪兒既已是我的人,我不能趕她走。
「她才十六,隻是欠管教。」
於是,當晚夫君便在書房管教她。
起初她哭著認錯。
可哭著哭著,就開始柔媚地低啜,一聲又一聲地傳到我的臥房裡。
翌日,夫君的隨從一大早便來找我。
他說,江漪有身孕了。
5
我想求夫君,讓我去念書。
江漪先跳出來反對。
她說:「少奶奶裹著小腳,走不出深宅。」
我說:「我可以。」
她嗤笑,要與我比試。
「從穿堂的北邊到南邊,就這一條小路,看你我誰先到。」
話音剛落,她邁著少女應有的輕盈身姿,矯健快速地走了出去。
我隻能抬著小步,稍快些,便跌倒在地。
伺候丫鬟忙上前扶我,惹來江漪得意地一笑,滿眼不屑。
她轉身,撞進剛從外頭回來的夫君懷裡。
夫君皺眉,呵斥我。
「你不知道她有孕在身,與她玩鬧些什麼?」
江漪倚在他懷中撒嬌,面容嬌俏。
「少奶奶想讀書,我問她『託馬六』何意,她不懂便惱羞成怒了,非要來追我。」
夫君身後走來一位身著西裝、眉眼疏朗的貴客。
他與我相視一眼,我便認出了。
出身上京城名門,是夫君留洋時的同學,如今家中的生意大多仰仗他柳府。
柳歲望。
他天資甚高,成績優異,就是為人帶著些世家子弟的疏離和傲氣。
「休得無禮。」
夫君一個眼神,便是要讓我快些退下。
以免讓他在友人面前丟了面。
娶了這麼一個舊式女子。
我站起身,踩著我的小腳,走到門廳前,卻停住了。
「其實你讀錯了。」
我轉過頭,對江漪說。
她一愣,夫君一共就教過她那麼幾個詞,她記得清楚不可能錯。
於是,她鄙夷地指著我說:「你懂什麼?」
「不是『託馬六』。」
我一字一句地說:「是『tomorrow』。它的意思是明天,是未來。」
她氣極反笑,一副等著我出糗的模樣。
「少奶奶偷摸看了我幾本書,就想著來教我不成?
「這可是少爺教我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少爺可是留過洋的人,你個深宅大院裡的,懂什麼發音?
「難不成,你在說少爺教錯了?」
夫君臉色一冷,使喚我身邊的老媽子。
「沒見到貴客在這裡,還不快點帶下去,在此處丟人現眼做甚?」
「且慢。」
柳歲望攔下夫君:「北歸兄怎的洋文還是學得如此磕絆?」
夫君嘴一撇,被踩著了痛處。
「原先你學洋文便不肯下功夫,總是標注著中文來學,」柳歲望一笑,打趣道,「沒成想如今連你自個夫人都比不上。」
聞言,江漪臉色一變,囔囔道:「……怎麼可能?」
夫君沉著臉,又不好當著柳歲望的面發作。
他憋了半天,隻問我:「你從哪個不三不四的地方學來的?」
原來是真的。
那深井裡頭,真的有間學校。
我要再下去一次!
但是我得想個辦法讓人把我下去,又不能引人注意。
「指定是趴在書房墻角偷學的,」江漪下了定論,「她這種養在深宅裡的貫會使這種伎倆!」
「你以為學了一兩個詞就能改變什麼嗎?重獲少爺恩寵嗎?
「不就是見不得我肚子能生嗎?
「像你這樣的餘孽,從根裡頭,從你娘開始就是爛的。」
我慢慢地騰挪到她面前。
她沒來由地往後一縮,往夫君懷裡靠。
夫君對我說:「她還小,你別和她——」
他話音未落,我一抬手,狠狠地扇了江漪一巴掌。
「你個隻會『託馬六』的蠢貨。」
力度重到她左臉直接搓破了皮。
眾人皆沒反應過來。
誰都沒想到素來溫婉隱忍的少奶奶會有發瘋的時候。
竟然敢當著少爺的面扇江漪巴掌。
夫君將她護在身後,氣惱道:「反了不成?」
我反手,又一個巴掌打到夫君臉上。
「你個精蟲上腦的半桶水。」
我再一個反手,懸到柳歲望臉上。
「你個——」
罷了,隻是路人。
他愣愣地舉起手,與我擊了個掌。
前廳內一陣死寂。
「你、你!」
夫君反應過來,急得想說話,被口水噎住。
江漪捂著臉氣急敗壞地說:「把她關到深井裡去!」
「不可啊!」府裡老媽子來勸,「那地方死過許多人,是不祥之地!」
「關進去。」
夫君眼一掀,話落地,無人敢駁。
粗笨的鐵鏈拉上來,江漪伸手親自將我重重地推到籠子裡。
夫君沒有來旁觀。
他是謙謙君子,擇得幹幹凈凈。
江漪得逞地細細打量我的表情,想看到她預想中的惶恐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