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陸延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隻當是聽故事聽入神的僕役,他抿了口茶,這才在眾人或期待或憤怒的眼神中繼續道:
“那曲流兒一路走來受過無數白眼,聞言卻也不發怒,隻見他扔掉木劍,從地上艱難爬起身,抬頭看向那緊閉的山門。”
“仙人,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裡。”
“我沒有銀錢,沒有念過甚麼書,我的父母祖輩都是漁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身份,他們住在青龍江邊,都被妖魔吃進了肚子裡。”
“我隻求您給我一個機會。”
“我不要長生不老,也不要逍遙自在,我隻想要一把劍,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飯堂內一陣此起彼伏的嘆息:多好的少年啊,偏偏如此命途多舛。
陸延繼續道:“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見憐,那曲流兒心生此念,竟然明悟了一絲劍意,引得天地失色,隻見那朱紅色的山門緩緩打開,一名衣袍飄飄的老者從裡面嘆氣走出,終於肯松口教他仙法,隻是有三個條件。”
“第一,他隻傳仙法,不擔師徒之名。”
“第二,無論學得如何,五年內必須下山。”
“第三,曲流兒一經離去,此生便再不許踏入南海。”
唐素鄙夷道:“什麼仙人,小氣的緊,靈根好些的弟子練氣築基尚需三十年,五年隻怕連入門心法都學不完!分明就是打發乞丐!”
他的話引來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聲。
陸延也點了點頭:“五年確實太短,但對於曲流兒來說,能留下來哪怕一天也是好的,於是他便留在了仙山之中刻苦學藝,不分晝夜地勤練劍術,卻不曾想他竟是個千百年都難遇的劍道天才,第一年練氣圓滿,第三年築基,第五年便到了大圓滿境,即將結丹。”
唐素眼中異彩連連,隻覺得出了口氣:“痛快!真是少年天才!”
陸延:“那仙人也是見才心喜,對他多加指點,隻是不好破了自己的誓言,第五年便放他下山,臨去前囑咐道:你結丹在即,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歸家之後需靜心修煉,莫要與人妄生衝突,待得百年之後大道得成,再出山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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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啊,對於長生不老的仙人來說或許隻是彈指一揮間,但對於凡人來說,卻是滄海桑田的變化,說不定那漁村都湮沒在了長河之中。”
“若換了旁人,定然謹遵教誨,畢竟那曲流兒雖然少年天才,但他隻是一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樹苗,還未能長成參天大樹,若強行與青龍纏鬥,隻怕損了性命,前途也就此斷送。”
陸延說著語氣忽然低沉起來:
“但曲流兒從未忘記自己因何去南海,因何求仙路,他背著自己的那把長劍,又千裡迢迢返回了漁村,人還是那些人,隻是更少了,也更老了,那些老邁的漁民已經認不出面前這名氣勢凜然的少年就是當初瘦弱的曲流兒,都以陌生人的目光打量著他,而曲流兒也是一字不言,一字不語。”
“恰逢那青龍出水,上岸吞吃方圓百裡的活人,百姓倉惶逃竄,但見那曲流兒反手拔劍,飛身迎上,一襲白衫飄飄,直接與青龍纏鬥了起來!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江上波濤衝天而起,水淹山林。”
“這一劍,是他畢生所學。”
“這一劍,已含玉碎瓦全之心。”
“曲流兒一劍又一劍斬出,全然不顧及自己,隻想將這條千年蛟龍鎮壓江下,最後使出一招自悟絕技青龍出海,與那蛟龍同歸於盡,江水飛天而起,又悄無聲息歸於寂然,徒留一片鮮紅的血色,一代天才就此隕落。”
四周的人聞言紛紛大驚,面露不忍:
“什麼?曲流兒就這麼死了?那他後來怎麼成了青龍劍仙?”
“曲流兒大義!換了我等是萬萬做不到他這樣!”
“小小少年,可歌可嘆!陸延,你快說說,他後來怎麼樣了?”
陸延講得嗓子眼都快冒煙了,隻嘆自己為什麼要開這個頭,現在想走人都不行了,他抿了一口茶水才道:“那曲流兒劍斷力竭,漂浮在江水之上,冥冥中卻忽然聽見上空傳來一道聲音:痴兒,你可後悔?”
“後悔?曲流兒自然是不會後悔的。”
“他說,此劍已斬青龍,此身已殉江水,死後不求轉世投胎,隻願魂魄永留此處,護人間太平!”
“他一夕心念起,一夕頓悟生,隻見上方天地失色,竟是仙門大開,助他修為暴漲,曲流兒隻需邁步登階,便可飛升成仙,遠離俗世紛擾!”
仙門大開?!
飯堂裡的人聞言俱都激動得渾身發抖,要知道自從十方域最後一位真仙飛升之後,人間便仙緣凋零,再無人可開仙門,如今那些行走的修道者最多隻能稱為半仙,依舊難脫肉體凡胎,如今聽得陸延講昔年風光,如何不神往心動。
“原來曲流兒是如此飛升的,果然精彩!”
“雖然他自毀前程,幸而天道庇佑!”
陸延卻眉梢微挑:“飛升?不不不,曲流兒並未邁步登仙,倘若飛升成仙,便再不可插手凡俗之事,豈不違背初衷?”
“故而他隻是借著那一絲天道仙氣護住心脈性命,遁入山中療傷,視仙門而如無物,而那仙門隻開一瞬便也合上了,從此世間少了一位真仙,而人間多了一位劍仙。”
“曲流兒苦練劍術,盡靠自己頓悟修行,從結丹一直到化神,又從練虛到大乘,數百年來遊走青龍江上,護望州百姓平安,最後一千年功德圓滿,自修真仙,終得飛升,世人便稱其為青龍劍仙!百姓為感他的恩德,建廟立祠,香火不斷,望州千年來亦以曲姓為尊,這便是由來。”
隨著陸延話音落下,飯堂滿室寂然,眾人隻覺仍身在夢中,恍惚沒能回過神來。
曲流兒小小年紀便修煉自悟,見仙門而不入,寧可屈居江上護望州百年平安也不願得道成仙,本以為這位天才要錯失良機,卻不曾想人家硬是靠著自己的努力修成真仙,聽起來實在像話本子一樣不真實。
都是人,差距怎麼這麼大?
曲少潭聽著自家先祖的故事,從一開始的憤怒到忍耐,又從忍耐到入神,一度聽得渾身激動發抖,連脊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幾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心想這陸延雖然人品低劣,故事講得卻是不錯,沒有因為私仇刻意貶低,隻是這些故事自己都不曾聽聞,他是從哪裡知道的?
曲少潭正納悶琢磨著,又聽陸延搖頭嘆道:“可惜啊可惜,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曲流兒當初劍斬青龍,見仙門而不入是何等的好氣魄,沒想到一代不如一代,後人卻是這個德行,好好的一招青龍出海使得像蚯蚓出洞。”
他便是明晃晃地嘲笑了,直把眾人聽得哄堂大笑,曲少潭更是氣了個倒仰,憤怒拍桌而起:“陸延,今日輸給你是我技不如人,卻不代表我曲家就沒有天才了,待過幾日我回家取了青龍劍來讓你見識見識威力!”
“青龍劍?”
陸延聞言眨巴了一下眼睛,語氣純良無辜,隻是怎麼看怎麼可恨:“你指曲家後山劍堂供著的那把青龍劍嗎?”
曲少潭傲然抬頭:“正是!”
哎,不對,這人怎麼知道青龍劍供奉在自家後堂?!
曲少潭察覺不對勁,正欲開口質問,卻聽陸延輕飄飄扔出了一個平地驚雷:“哦,那把劍啊,是假的。”
第218章 治傷
曲少潭頓時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身旁兩個同伴拉著他就挽袖子衝上去了:“胡說八道!青龍劍是我曲家世代祖傳,十方域人盡皆知,怎麼會是假的!”
陸延輕嘖了一聲,不難看出他就是故意給曲少潭添堵的:“我又沒說青龍劍不該出現在你家,我隻是說你家供奉著的那把劍是假的,急什麼?”
曲少潭更覺荒謬,臉色羞憤漲紅:“你憑什麼這麼說!”
青龍劍是他曲家最後僅剩的一點榮光了,平日供奉在後堂由高手看管,等闲不能一觀,說是鎮族之寶也不為過,怎麼可能是假的!
陸延聳了聳肩:“不信算咯,真正的青龍劍遇水則鳴,遇江海而起波瀾,你回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他們正說著話,外間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隻見一名穿著黑鱗盔甲的男子帶領部下走了進來,他看起來似乎是一名將軍,束著高馬尾,年紀二十五歲上下,一舉一動莫不訓練有素,隻是猩紅色的眼睛和蒼白遍布黑色屍紋的皮膚莫不彰顯著他的怪異。
“誰是陸延?”
就連聲音也呆板冰冷,像一具行走的屍體。
剎那間飯堂無數雙眼睛都集中在了陸延身上。
陸延身形一頓:“……”
不是吧,現世報來的這麼快?
眼見屍傀的視線已經掃了過來,陸延隻能在眾目睽睽下起身,對著他抱拳行了一禮:“屍傀將軍,屬下便是陸延。”
應無咎座下有五大魔將,屍傀、水魅、旱魃、風煞、雷女,並稱為“屍水旱風雷”,風煞昨天已經見過了,而面前這名將軍打扮、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子便是屍傀。
傳聞他生前乃人間的一名守城將軍,後來死在了戰亂中,然而魂魄不散,有衝天煞氣,上任魔尊扶光無意中偶遇,便用術法將他練成了屍傀。
換句話說,面前這個人已經與行屍走肉無異了,他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七情六欲,終年帶著魔兵在浮月城中來回巡視,仿佛不知疲倦。
“尊主召你,即刻隨我來。”
屍傀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去了,果然冷冰冰的不近人情,陸延聞言反倒是心頭一松,立刻邁步跟上。
應無咎傳自己能有什麼事?多半是為了治他的腿傷,隻要有利用價值,想來對方應該不會輕易再殺自己了。
屍傀把陸延帶到殿門口,隔著門稟告道:
“尊主,人已經帶到。”
裡面傳出一道聽不出情緒的聲音,細聽比屍傀這個活死人更不近人情,似天山終年不化的積雪,又似一灘掀不起波瀾的死水:
“讓他進來。”
陸延隻感覺自己被屍傀推了一把,踉跄進入殿內,緊接著身後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徹底杜絕了逃跑的可能性。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他能無限復活,大不了再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