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帝君躺在床上,他蒼老的聲音透過帳幔傳出,細數一生功績,而窗外被烏雲遮蔽的月亮仿佛象徵著這位帝王的隕落:
“朕即位三十有七年矣,也稱得上一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十二洲皆並入仙靈國土,萬邦臣服,死後也能安心去見祖宗了,隻是子孫後代不肖,也不知能不能守住朕留下的江山……”
南浔王膝行幾步上前,泣不成聲:“父皇,都是兒臣不孝!兒臣不孝啊!”
他雖魯莽,此刻卻也有幾分真的傷心,哭得涕淚橫流。
帝君頓了頓才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南浔王驍勇善戰,乃朕之第一子也,必能繼承大統,今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朕患疾固久,然國事不可久曠,百司所奏之事,皆由太子持璽決之,不必回朕……”
他說完這麼一長段話,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口粗氣才道:“太子,你一向赤子心腸,朕百年之後,務要善待手足兄弟,莫叫朕在九泉之下也難閉目。”
南浔王重重叩了一個頭,上前握住帝君蒼老顫抖的手道:“父皇安心,兒臣一定善待二弟和三弟,必不叫父皇失望……”
“這就好……這就好……”
帝君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艱難轉頭看向跪在外間的朝臣,他的視線掠過一排紅色的官服身影,最後定格在了陸延的身上——
那是他最疼愛的兒子。
陸延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恭敬跪在地上,帝君卻瞧見他面前的漢白玉磚地滿是淚痕,雙拳緊緊攥住才沒有哭出聲來。
帝君彌留之際,並未叫陸延上前,如今仙靈將換新主,他若對陸延寵信太過,反而不是好事,故而隻是攥緊南浔王的手道:“朕駕崩之後,恐消息傳出使朝野震蕩,各國蠢蠢欲動,記得秘不發喪……還有……還有老三……”
“明年春天……就讓他回封地去吧……以後無詔不得入京……”
帝君仿佛早已預料到當年徵戰帶來的反噬,各國暗中勾結造反,發兵隻是時機問題,否則絕不會說出“秘不發喪”這四個字。陸延跪在下方,隻聽南浔王忽然發出一聲痛哭,隨即是佘公公悲愴的聲音:“陛下!”
朝臣驚慌一片,紛紛爬上前去: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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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帝君駕崩了,他這一生實在英武,畢竟從古至今能一統十二洲的君主隻此一位,但這一生卻又實在悲哀,因為當初徵戰造下的殺孽都即將反噬在子孫後代身上。
陸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寢殿,又如何回到的王府,整個人渾渾噩噩,隻見天地雪白,缟素一片。
商君年一夜未眠,天亮時才看見陸延從宮中回來,華麗的王袍外已然換了身白色的素服,下意識上前道:“你……”
陸延揉了揉凍僵的臉,平靜道:“我父皇駕崩了,南浔王即將登基,等來年開春我就要回封地去。”
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此刻的仙靈便如大廈將傾,再難扶起。
陸延語罷看向商君年,眼睛從未有過的明亮:“他們就快打來了,到時候,我送你去見趙玉嶂。”
商君年皺了皺眉,困惑問道:“他們?誰?”
彼時他還不能理解陸延的意思,直到南浔王登基後沒多久,帝君駕崩的消息傳遍各國,巫雲、東郦、天水忽然集結兵馬揭竿而起,朝著仙靈大肆攻來,商君年才終於明白那個“他們”指的是誰。
仙靈,快亡了。
而屬於他們的命運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讓人退無可退。
第81章 死生同
天空陰雲密布,雨雪連綿不絕。在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裡,每天都有紅翎使騎著快馬八百裡加急從城門經過,急促的馬蹄聲踏碎冰面,一如即將分崩離析的仙靈。
“報!!巫雲率三十萬精兵從南面攻打,連破三關,九華、西風、長陵皆已失守!!”
“報!!天水率十萬鐵騎自北面攻打,已經渡了龍峽道!!”
“報!!東郦率兵四十萬自東面而來,直取王都!!”
一道接一道的奏報呈上御案,將剛剛登基沒多久的陸莽砸得暈頭轉向,當聽說東郦精兵直取王都而來,他更是嚇得一屁股跌坐在了龍椅上,往日熱熱鬧鬧的朝堂亂成了一鍋粥,人人自危。
三國聯合攻打,加起來足足八十萬的兵馬,分明是有備而來,仙靈現在恰逢雪災,要糧草沒糧草,要兵馬沒兵馬,朝中能用的武將屈指可數,最多隻能抽調不到二十萬的隊伍,如何抵擋三方夾擊!
局勢傾斜得太過厲害,陸莽甚至都無力派人前去抵抗,他自己就曾帶兵打仗,如何不知道這其中的風險,倘若隻對上其中一個還好,現如今對上三個,仙靈必敗無疑!
陸莽握拳重重砸在了桌上,咬牙吐出一句話:“派使臣前去求和,無論什麼條件,務必使他們退兵!!”
打不過,就隻能求和,一如當初仙靈一統十二洲時,各國亦是卑微低頭。
然而陸莽錯估了他們毀滅仙靈的恨意與決心,朝堂連派三名使臣前去求和,連軍帳都沒入就被砍了個人首分離,他們的頭顱被石灰腌好,放入錦盒中八百裡加急又送還了回來。
三顆頭顱齊刷刷擺在御案上,朝野震驚,現在連三歲小兒都知道仙靈即將國破,往日熱鬧的街上空空蕩蕩,大批流民收拾財物向西面逃去,一派蒼涼景象。
“看來不用本王費勁送你回巫雲了,趙玉嶂的軍隊很快就會打入王都。”
外間人心惶惶,風陵王府倒是一如既往的死寂,自從陸莽登基後,他就列出了一堆罪名將陸延囚禁在王府中,隻等來年開春就遣送回封地,如果不是忌憚著那半枚虎符,陸延隻怕早就小命不保。
陸延穿著喪服,按照規矩替先帝守孝,每日都要跪在府中設的牌位前念經百遍,吃齋茹素。他很少穿得如此素淨,閉目跪倒時,煙霧嫋嫋,眉眼竟有了幾分歷經世事的悲憫。
商君年走到陸延身後,聽不出情緒的問道:“先帝落葬,陸莽都不許你相送,你不恨他嗎?”
陸延笑了笑:“人死如燈滅,規矩都是做給活人看的,送不送其實沒什麼打緊,將來我死也是如此,就算被人挫骨揚灰,我也是看不見的。”
商君年皺眉:“你既不在乎規矩,又為何日日在此敲經念佛?”
陸延終於睜開眼:“我父皇徵戰一生,立下過不世之功,臨終前卻還要擔憂江山後繼無人,說到底都是做兒子的不孝,我如今能為他做的隻有這些。”
陸延很難過。
這是商君年真切觀察到的結果,從宮裡回來的時候,陸延就把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一夜沒出來,於旁人而言,國家隻是又換了一個君主,於他而言,卻是失去了敬重的父親。
世間再沒有任何人會像帝君那樣無底線的疼愛他。
陸延跪在靈位前,忽然察覺身旁落下一道陰影,商君年竟是掀起衣袍慢慢跪在了蒲團上,他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阻攔:“你非仙靈國臣,不必下跪。”
商君年卻道:“風陵王,這世間除了肝膽相照的好友,也有令我滿心敬佩的仇敵。”
“我生而為臣,亦有凌霄之志,昔年輔佐巫雲國君,也曾渴望名留青史,助他一統天下,怎奈君主昏庸,我一生都信錯了人,從此一步錯,步步錯……”
“你父親是古往今來,唯一一個將十二洲收入掌中的皇帝,我雖恨他,他卻比這世間大多數人都值得我的一跪。我當年無數次想過,倘若我非巫雲人,而是仙靈臣,下場會不會不一樣?”
能臣沒有跟對明君,明君未有謀臣,都使人錯憾終生,帝君對商君年萬分忌憚,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敬服。
直到今日靈前,陸延才終於知道商君年藏了多年的心事。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輩子已然活到了頭,再去想另外一種結果也隻是徒增煩惱,或許來世結果會不一樣吧……”
商君年的腿疾日益嚴重,連彎下來都困難,並不能久跪,陸延見狀從蒲團上起身,伸手將他扶了起來:“你針灸的時辰到了,約摸太醫一會兒就過來了,我先送你回房。”
他語罷微微彎腰,直接將人抱起來朝著寢屋走去,路過的僕役都見怪不怪。這段時日無論發生多少事,陸延總會抽出時間關注商君年的病情,對方好像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人。
盡管那些僕役都覺得這種情愫來得毫無緣由,畢竟在此之前,他們一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一人囚於刑獄不見天日,像兩條從未交集的線。
商君年看不透陸延,他任由對方將自己抱進屋內,這種親密的動作就像慢性毒藥一樣悄無聲息滲透進他們的生活,儼然成了一種習慣。
商君年冷不丁開口問道:“他們攻入仙靈後,你可曾想過自己的下場?”
陸延俯身將他放在床榻邊,自己也掀起衣袍落座,思考片刻才道:“抽筋剝皮,梟首示眾?”
商君年不懂陸延為什麼如此平靜,他漆黑的眼眸盯著對方,似乎想看透他的心,皺眉問道:“你不怕死?!”
陸延偏頭看向白雪茫茫的窗外,笑著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我已經死了。”
太醫前來給商君年請脈,緊皺的眉頭一直沒有松懈過,他抽出銀針徐徐刺入商君年腿部,緩解寒氣所帶來的疼痛,卻仍是杯水車薪。
陸延中途有事出去了一趟,屋內便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商君年望著太醫蒼白的鬢發,閉目啞聲道:“我近日總覺五髒疼痛,灌了藥也不見效。”
太醫不敢看他的眼睛:“公子五髒受損,覺得疼痛許是冬日寒氣入肺的緣故,回頭老夫開一劑溫補的方子,或可緩解一二。”
商君年沒忍住低咳了幾聲,喉間又湧上腥甜,被他強壓了下去:“風陵王不在,你實話告訴我,還剩多少時日?”
空氣因為他的這句話靜了一靜。
太醫往門外瞥了眼,見確實沒有陸延的身影,這才大著膽子道:“若以天材地寶養著,或可至明年初春。”
商君年一怔,竟是隻剩三個月不到了麼?
“我如今苟延殘喘,下不了地,吹不得風,就算活十年百年也是廢人,可否給我開些藥,喝了能像個正常人,哪怕隻能活上三日也是好的。”
太醫聽出他的潛臺詞,心中暗自吃驚:“有是有,隻是此藥恐傷壽元,若有兩個月的命,喝完便隻剩一半了。”
商君年神色罕見釋然:“去開吧,不要告訴他就是了,否則我日日疼痛,他日日找你,誰都麻煩。”
太醫低低應了一聲,收好銀針,背著藥箱緩慢退出了屋內,心想這也就是風陵王府了,若在尋常百姓家,隻怕商君年連半個時辰的命都難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