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然而顧遠視若無睹,直接把溫度計拋了過來:“喏。”
方謹足足呆了好一會兒,才在顧遠極具壓迫感的目光中拿起溫度計塞進耳朵裡。下一秒提示音響起,顧遠劈手拿過溫度計,看了一眼,挑起眉:“三十六度八。”
“……”方謹欲哭無淚:“真的是今天早上起來退了……”
顧遠拍拍手裡那本厚厚的寫滿了注釋和分析的合同,冷冷道:“看在你工作還湊合的份上這事我就不追究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如果再有以後的話別怪我炒你魷魚,聽見沒有?”
話音剛落方謹心跳便漏了半拍,眼睜睜盯著他。
他臉上那欲辯無詞的神情中透出一股茫然,似乎有點無辜,又沒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麼。
不知為何在這樣的目光中,顧遠內心陡然升起一股微妙的異樣。如果仔細品味的話,這種異樣似乎和剛才在浴室裡的那一刻莫名相似,有點又麻又酥又難以形容的感覺。
他幾乎是本能的吞了口唾沫,把這難言的滋味壓了回去:“聽見沒有?”
“……是,”方謹小聲說。
顧遠這才作罷,招手叫他過來一起看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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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從英國回來後接手了顧家集團名下的一家遠洋運輸,以及一家有投資股份的電信企業。方謹之所以會被顧遠留下帶在身邊,不僅是對顧名宗最後的妥協,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確實對兩方面業務都很能幫上忙。
方謹是在德國念的金融銀行碩士專業,而遠洋運輸的重要供船廠家也是德資企業,經常需要和德方專家往來。另外他在顧名宗身邊的時候據說也幫忙處理過電信企業項目,對電信行業金融運作和報表審閱也有經驗,顧遠原本的心腹裡是沒有這種人的。
方謹剛來的時候顧遠冷眼觀察過一段時間。作為助理來說他的確很稱職,做事仔細、周到,看問題全面,交待他的任何事情都不打折扣的完成,最重要的是除非被詢問,否則不發表任何意見。
後來顧遠還不動聲色地考驗了他幾次,結果都還滿意,最終才慢慢把更重要的合同、文件等交給他處理。
“全球油價動蕩,遠洋運輸不景氣,這年頭外資造船廠都讓利到姥姥家去了。等下半年把船收進來再轉手出去,起碼是這個數的利潤。”顧遠比了個三的手勢:“美金。下遊買家我都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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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謹坐在他身邊認真聽著,問:“但首付資金從哪個項目裡抽呢?”
“銀行貸款利率穩定的話,從跟明達運輸的合作項目中收款。”顧遠頓了片刻,似乎在沉吟什麼,又道:“據我猜測是不會不穩定的。待會你再把明達的背景調查資料拿給我看一眼。”
跟已經將江山定下,每天隻需要高居頂端盯著大勢動向的顧名宗不同,顧遠是有一大堆具體、繁瑣和復雜的公務要處理的。
方謹剛到他身邊的時候曾經暗暗訝異他的精力竟然如此充沛,有時第一天在酒會上拼到凌晨兩三點,第二天爬起來持續工作十三四個小時,而且全程高效、周密,思維運轉如電腦般秩序森嚴。
更有甚者,他能同時運行數個重要項目卻絲毫不亂,所有聯系方、項目進展、資金流向和對近期的計劃,就像腦子裡清晰詳細的地圖般井然有序,從來不出任何差錯。
認真工作的男人是最性感的,顧遠用鋼筆在合同上劃出一條條重點,方謹的目光落到他側面深邃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微微有些怔忪。
“好了,我還要去準備晚上酒會致辭的事。”顧遠啪的把文件一合,抬眼問:“你怎麼了?”
方謹猝然收回目光,專心望著合同封面說:“沒有呀。”
“……”
顧遠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緊接著忘詞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和方謹都坐在床上,身側傳來沐浴後清新好聞的水氣,似乎肥皂是某種花香和果香混合起來的味道,讓人情不自禁想湊過去仔細聞清楚。
是什麼香型呢?顧遠心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問管家應該能知道吧,客房裡的洗浴用品應該是統一準備的。
顧遠這麼想著,又覺得和方謹一起並肩坐在床邊上似乎有哪裡不對。剛剛壓回去的異樣感更加強烈地翻上來,甚至讓他突然產生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也不知道往哪裡看的錯覺。
恍惚中隻有那股帶著芬芳的水氣清晰燻入鼻端,顧遠閉住呼吸,連思維都出現了剎那間的空白。
“……既然病了你先休息吧,”顧遠站起身,聽見自己語調冷冷地說道,“晚上別再失蹤了,叫你你要接電話。”
方謹低聲說:“是。”
顧遠鼻腔裡嗯了一聲,表面完全不動聲色的,放下文件繞過大床,走出了這間客房。
反手帶上門那一刻他忍不住回過頭,從門縫裡瞥見方謹正轉過臉望向自己。那一刻他眼底的神情似乎有點難過,但也隻是很細微的,那種墨水經過稀釋後輕輕在宣紙上一抹的感覺。
顧遠不禁想看清楚,但這時門已經咔噠一聲關緊了。
……是還介意我剛才說炒他魷魚嗎?
是不是話說重了?
在足足好幾秒的時間裡顧遠緊盯著門板,心中猶疑漸甚,剎那間甚至產生了一種再推門進去解釋一下的衝動。
但緊接著他又反應過來,身為老板這麼小威脅一句也沒哪裡不對,分明就是方謹身為下屬自己玻璃心嘛。
對,就是他玻璃心。
顧遠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
·
那天晚上方謹果然沒再放老板鴿子,酒會開始前便裝束停當站在了禮堂前。顧遠忙著要致歡迎辭,沒來得及教訓他,點點頭便走了。
今天晚上來的客人大多是集團內部重要高層和各分公司的頭頭,因此顧遠的致辭幾乎在明面上公開了顧名宗對長子的認同。方謹站在長長的宴會桌邊,一邊隨大流鼓掌一邊瞥向不遠處的遲婉如,卻見這個女人妝容華美面帶微笑,沒有任何異樣的情緒。
到底在顧家歷練了這麼多年,姜是老的辣啊。
在她身後站著一個穿淡金色禮服長裙的姑娘,應該就是她侄女了。方謹留神看了一眼,那真是個毫無疑問的美女,五官帶著極其嫵媚的歐化風情,白膚紅唇異常性感,烏黑長發用寶石發帶挽成一個高貴的髻;她身材非常高挑且凹凸有致,氣質優雅賢淑,可能比年輕時的遲婉如還要更勝一籌。
方謹有些怔忪。
他以為自己會有一點微微的難過,事到臨頭才發現內心的感覺其實是開心。
這樣的美人,是真的很配顧遠。
如果他們倆站在一起,任何人都會升起金童玉女的感嘆吧。
方謹這麼想著,鼓掌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高臺上,站在顧遠身後的顧名宗視線向下一掃,於人群中正落到自己身上,露出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
方謹心底瞬間一凜,剛轉眼時就見顧遠欠身放下話筒,顧名宗隨即舉步走上前,開始彬彬有禮地致辭感謝各位來賓。
剛才那極其細微又仿佛意味深長的笑紋就如同從沒發生過一般,方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微微僵直的站在了那裡。
致辭禮畢,酒會正式開始。顧遠走流水般應付完各路人馬的攀談和敬酒,帶著酒氣大步穿過人群,方謹及時從身後的長條餐桌上舉起一杯蘇打水遞了過去。
顧遠接過來一飲而盡,又接過方謹手裡的餐盤,大口咬掉半隻剝好了殼的帝王蝦。這麼風卷殘雲幹掉了半盤食物以後,他才就著方謹的手用餐巾抹抹嘴,問:“你吃什麼了?”
方謹倒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一下才道:“就……隨便吃了點啊。您還要什麼?”
顧遠搖搖頭,隨手拽了經過的佣人:“今天中午熬的那個皮蛋瘦肉粥不錯,給我來一碗。”
佣人領命而去,方謹奇問:“怎麼好好想起來吃那個。”
“給你的。”
“……我?”
“你不是發燒麼。”
“……您不是不相信嗎?”
顧遠冷冷道:“我這不是配合你嗎?”
方謹無言以對,直覺這邏輯有哪裡不對勁,但一時半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不對。
這時佣人把一小碗熱氣騰騰的皮蛋瘦肉粥端上來了,方謹無法推卻,隻得在顧遠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拿起粥喝了起來。其實顧家廚師的手藝是真好,皮蛋鮮香濃鬱,瘦肉粒粒分明,加了姜絲、香油、小蔥、香菜,珍珠米潔白圓潤粘稠綿軟,喝到口裡直接就化了——但在這種衣香鬢影的奢華場合裡喝皮蛋瘦肉粥還是有點古怪,方謹一邊喝一邊向兩邊偷瞄,隻盼著沒人注意到自己。
顧遠不耐煩地點著手上那隻鑲鑽江詩丹頓:“快點,下一輪敬酒要開始了,我還想出去溜一圈呢。”
所幸他們站的角落比較隱蔽,方謹做賊般喝完粥,急急忙忙拿餐巾擦嘴。
剛喝完熱騰騰的東西又這樣用力擦拭,在宴會廳璀璨的燈光下,他嘴角都泛著微紅的光澤。
顧遠目光下意識落在上面,緊接著又硬生生挪開,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好了?剛才跟那些人應酬喝得太快了,你陪我去外面吹吹風。”
顧遠作為豪門世家長子的生活說不奢華是假的,但也不像外人想的那麼舒坦。他生下來就沒了生母,顧名宗知道生長於內宅保姆之手的男孩肯定不會成器,因此對他身邊所有貼身佣人的態度都極其冷硬,嚴厲杜絕任何溺愛縱容。少年時代顧遠去英國留學,為鍛煉體格增長見識,一放假他就被顧名宗送到家族名下的農場裡幹活,釀酒、養馬、擠牛奶什麼都會。別的富二代開遊艇泡美女的時候,他在英國鄉村莊園裡學騎賽馬,有一次差點摔下來跌斷脖子。
等他從英國回來,就立刻接手了一家業績不佳的航運公司和一個連年虧損未見盈利的電信項目。他從顧家主宅中搬了出去,自己在公司邊的市中心豪華公寓區住,每次回來都是因為顧家舉辦生日、新年、商業答謝宴這樣需要人手幫忙的大型慶典——而且顧名宗是真把顧遠當勞動力使,集團高層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狸們一概交給兒子去對付。
宴會廳外的花園裡掛著彩燈,噴泉流水淙淙,遠處傳來樂隊悠揚的小夜曲。顧遠把繃得緊緊的領帶拽松,整個人被涼風一激,酒氣頓時散去了很多。
方謹走在他身後,隻聽他突然問:“你也看到那個遲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