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杜陵春剛才行禮時讓人挑不出毛病,乍看確實一副奴才作態。沒讀過幾本書,說明幼年家境貧寒。但偏偏衣著華貴,垂眼時神態漫不經心,想來在他主子身邊的地位舉足輕重,是從底層爬至高處的人物。
聲音陰柔,太監?
喉結不明顯,可能從小淨身。
但能得太監貼身伺候的就隻有王公貴族,加上他剛才說自己主子從京城來,難道江州這個破地方還真有什麼大人物微服私訪來了?!
公孫琢玉想起自己江州三害的名聲,內心嘶了一聲,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為了證實自己內心的猜測,他目光不著痕跡在杜陵春下半身掃了一眼,試圖看出某些端倪,但很可惜,一無所獲。
公孫琢玉隻能道:“替我多謝你家主人,不過這酒菜便免了,為官者需清正廉明,不可貪圖百姓一針一線。”
不管是是不是大人物,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裝!清!官!
公孫琢玉說完,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麼,直接在旁邊的面攤點了一碗陽春面,坐等著上飯。
杜陵春這輩子罕少遇見公孫琢玉這種人,畢竟清濁對立,那種為民請命嫉惡如仇的官總是有些令人討厭的。他指尖輕撫袖口,輕輕開口:“大人一介知縣,便吃這種粗茶淡飯麼?”
公孫琢玉當然不吃,他在府上頓頓大魚大肉,沒肉吃飯都不香。但面上還是得繼續裝:“清茶淡飯足矣,天下有很多百姓都吃不飽飯食,杜兄要不要一起?”
杜陵春略微躬身:“在下隻是奴才,怎敢與大人同桌。”
公孫琢玉倒不怎麼在乎這些,將他拉到旁邊坐著:“沒什麼奴才不奴才的,別人覺得你是奴才便罷了,自己可不能覺得自己是奴才。”
說完喚來小二又加了一碗面。
杜陵春聽見他的話,不知為何,身形頓了頓。半晌後才抬頭,深深看著他道:“大人這話新鮮,可有些人生下來就注定是奴才,就好像百姓聽命於官,官效命於皇帝。”
若想改命,需得不擇手段往高處爬才行。
Advertisement
後面一句話被他隱去了。
公孫琢玉是現代人,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他隻有數不清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百姓聽命於官,是因為父母官,官聽命於皇帝,則是因為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子民。”
子民和奴才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說話間,兩碗陽春面已經端了上來。實在素的不能再素,和清水煮白面沒什麼兩樣。公孫琢玉將其中一碗挪到了杜陵春面前:“來,一起吃。”
杜陵春顯然是不會吃的,用絲帕緩緩擦拭著指尖,並不動筷。公孫琢玉看了眼他微微翹起的尾指,眨了眨眼,心想還真是個太監啊。
文人士子大多清高,瞧不起權宦之流。公孫琢玉以前也不喜歡,總覺得太監這種生物陰陽怪氣,還總愛背後給你使絆子。但想起自己上輩子死前也差點做了太監,就沒這個念頭了。
杜陵春終於開口:“大人慢吃,我家主子還等著我回去復命。”
公孫琢玉:“面不吃了麼?”
杜陵春笑的意味不明:“改日有機會,在下回請大人。”
語罷告辭離開,轉身朝著對面的酒樓而去。二樓有一間包廂,外間守著兩名不顯山不露水的護衛,暗處亦有人盯梢。見杜陵春上樓,抱拳見禮:“司公。”
杜陵春淡淡嗯了一聲,推門進去。裡面坐著那名富商老爺,還有一位少年公子。
老爺往他身後看了眼:“怎麼不見人?”
杜陵春微微躬身,跳過那段“奴才”的對話,將事情經過大概言說了一遍,末了道:“奴才無能,有負陛下所託。”
面前的中年男子竟是當今聖上!
皇帝不做聲,飲了一口上好的茶:“朕初次見他,還以為又是一個昏庸無能之輩,卻沒想到不僅斷案機警,還心系百姓,可見萬事不能隻瞧表面。也罷,江州一趟也不算白來。”
杜陵春應是:“隻是宮外到底危險,陛下還是早日回宮的好。”
皇帝道:“朕下午便啟程回京了,前朝餘孽的事便交由京律司去查,隻可錯殺,不可放過。”
若問這大邺權臣有誰,首推宰相嚴復,其次便是京律司提督杜陵春。他幼年入宮,在皇帝潛龍時期就已經伺候在旁,後來救駕有功,加官進爵,得封京律司正二品提督,位列朝堂,榮寵無限。
一個太監做到這個份上,堪稱是史無前例了。但知曉底細的人都知道,這隻是面上的原因。
究其更深的層次,還是那杜司公有一個花容月貌的姐姐,不僅被聖上看中,還一路晉封成了貴妃,誕下了二皇子,便如妲己轉世般,將聖上迷得神魂顛倒。
前朝後宮,竟是被這姐弟各佔了半壁江山。
京律司直屬皇帝管轄,某種意義上便是天子耳目,不出事則矣,一出事動輒便是幾十上百的人命。誰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無辜冤魂,卻又礙於杜陵春狠辣無情的行事作風,紛紛敢怒不敢言。
正統出身的文官都看不上杜陵春,心中暗自唾罵閹人出身,地位卑賤,可偏偏皇帝對他寵信有加,對那些參奏的折子總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不痛不痒的斥責兩句也就過去了。
廂房裡的酒菜到底也沒怎麼動,皇帝很快帶著一應侍衛離去了。二皇子臨走前,不知想起什麼,看了一眼杜陵春:“舅舅,我那日看見父皇批折子,以嚴復為首的一幹文臣都在彈劾你排除異己,以權謀私,我們是否……”
杜陵春站在窗前,緩緩踱步,聞言目光陰沉了一瞬:“可都記得他們的名字?”
二皇子點頭:“記得。”
杜陵春屈指彈了一下窗稜,果真如傳聞般心胸狹隘,有仇必報:“那些老東西,蹦跶不了幾天,他們既然說我排除異己,總不能白擔了這個罵名。”
說完又道:“你老老實實與皇上回京,朝堂上的事不要將手伸得太遠,免得引了猜忌,我來處理。”
二皇子顯然對這個舅舅很是敬畏,聞言拱手施禮,隨後離開了這間酒樓。
公孫琢玉在底下的面攤子吃了半碗面,後來實在吃不下去,隻得打道回府。結果剛進門就被管家給攔住了:“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公孫琢玉見他滿面焦急,跟火燒了屁股一樣,出聲問道:“清風山上的土匪打來了?慌裡慌張,成何體統。”
管家心想清風山上的土匪也沒那幫催債人狠啊,左手拿著賬簿,右手拿著一個小算盤,噼裡啪啦給他看:“大人,您上個月去滿月樓喝了十幾天的花酒,人家上門來要銀子了,還有東街的布商,說給您做了兩身上好的綢衫,還有……”
公孫琢玉對這一套說辭已經輕車熟路了,出言打斷:“他們不就是要錢麼,給他們給他們。”
說完就要往裡走。
管家見狀下意識點頭,反應過來不對,連忙把人截住:“大人,銀子不夠啊!”
公孫琢玉:“銀子不夠就去賬上取。”
管家:“賬上的銀子也不夠啊。”
公孫琢玉反應過來了,他才當知縣第二年呢,還沒撈那麼多錢。轉身看向管家:“前些日子不還剩下一千兩嗎,銀子呢?”
管家搖頭晃腦的給他算賬:“您拉車的馬死了一匹,照您的意思換了上等良駒,還有米糧蔬菜,府上丫鬟雜役的月錢,再就是您的那群師父……”
哪個男孩沒有江湖少俠夢,公孫琢玉就在府上養了一堆江湖高手,拜師學藝,聞言道:“我那些師父怎麼了?”
管家合上賬本,哭喪著臉道:“他們吃的太多了。一人一頓十個饅頭,一天三頓就是三十個饅頭,您那十幾個師父,一天要吃掉府上四百五十個饅頭,一個月下來就是一萬三千五百個饅頭,白面價貴,哪兒經得起這麼折騰啊!”
公孫琢玉震驚了,他知道練武之人體能消耗大,胃口也大,但沒想到居然這麼能吃。他這是養了一群師父還是養了一群飯桶?!
公孫琢玉忽然委屈:“我一頓也才吃兩個饅頭,他們居然吃十個?!!”
第167章 大人物視察
公孫琢玉總算知道為什麼自己撈那麼多錢都不夠花了,原來全吃到那幾個師父肚子裡去了。他迎著管家的視線,三兩下扯掉腰間的翡翠玉佩塞過去,心疼的在滴血:“拿走拿走,當了去!”
管家哎了一聲,又沒忍住道:“大人,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還是得開源節流啊。”
言外之意,讓他少喝幾天花酒。滿月樓的席面價值不菲,鮑參翅肚,美酒佳餚,一頓下來少說七八兩銀子,一個小知縣的俸祿哪兒經得住這麼耗啊。
公孫琢玉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日後讓他們少吃點,一頓最多五個饅頭。”
語罷拂袖而去,大步走入後院,徒留老管家站在原地無所適從。
府上的女眷除了丫鬟外,就隻有公孫老夫人一個。她素有眼疾,雙目不能視,平日隻在小佛堂裡吃齋念經,輕易不踏出房間。但每年都給貧苦百姓布衣施粥,慈名在外。
公孫琢玉父親死的早,小時候全靠老夫人拉扯大。他倒還有幾分孝心,隔三差五就來請安,陪老人家說說話,聊聊天。
“娘。”
公孫琢玉揮退門口站立的丫鬟,推門入了佛堂,果不其然看見老夫人正在佛前念經,上面還供奉著公孫家的祖先牌位。香火催生,房內滿是清淡的檀木香氣。
老婦人聞言撥動念珠的手一頓,並不回頭,聲音慈愛:“原來是琢玉,怎麼,睡醒了?”
她保養得宜,雖然已經年近不惑,但看起來不過三十歲上下的年紀。衣衫樸素,唯一的裝飾不過是耳朵上一對積年的珍珠耳墜。氣質溫雅,慈眉善目。
公孫琢玉撓了撓頭,在她身旁的蒲團上坐下來:“早就醒了,方才還審了件案子呢。”
老夫人不知為何,輕嘆了口氣:“可有替百姓審明冤屈?”
公孫琢玉:“有啊。”
老婦人點頭,喃喃道:“那便好。”
她每年在外都布施粥糧,眼睛瞎了,耳朵卻不聾,想來對自己兒子的名聲也有幾分耳聞。奈何隻是深閨婦人,對一些事總是有心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