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90年代,全民創業的初潮,商機無處不在,但敢於下手的人卻不多。個體戶爆發的高峰期還要放在幾年之後,全民向的下崗熱潮推動著那批失去工作走投無路的工人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他們完全陌生的世界,屆時創業的難度和競爭都會比現在大得多。
不論最終決定做什麼,周父的提早下崗都可以稱得上是個歪打正著的好結果。
心疼挨了揍的兒子和幾個到燕市後都明顯累瘦的孩子,入住林驚蟄租來的房子之後,周媽媽不肯闲著,甚至大著膽子出門操著一口鄉音朝社區老居民們問來了菜市場的地址,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錢每天買些肉菜做給孩子補身體。
她手藝實在離奇得好,自她入住以來,林驚蟄租下的那幢樓內外便時常飄散著經久不散的濃香。燕市的老太太們慣常是熱情自來熟的脾氣,好奇之下全來尋找根由,周母不過兩三天就混熟了隔壁鄰居,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在探討燒菜技巧的闲聊中變得不那麼危險了。
用隔壁阿姨借出的保溫罐子給梧桐大學送完湯,周母又不辭辛苦地跑了燕市大學一趟,敬畏地走進那道校門,給中午不回家吃飯的林驚蟄也補一補身體。
她買的豬蹄尖尖,用冰糖炒過,放黃豆燉得香濃醇厚,肥而不膩,連毫不出彩的黃豆,在吸飽湯汁後都軟化成了綿軟粘糯的珍品。林驚蟄沒吃幾口,幾乎一多半都被來找他一起吃午飯的方文浩和胡少峰搶走。
林驚蟄有點不爽地嚼著口中膠質醇厚異常鮮美的蹄肉,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很久之前撿起過但沒能深思的念頭。
“周阿姨。”
林驚蟄認真地同慈愛地看著胡少峰和方文浩搶湯喝的周媽媽建議道,“我覺得您還是別回群南了,就在燕市弄點吃的,做點小生意,還能陪一陪周海棠,不是更好?”
周母楞了一下,這個建議完全超出了她的思想範疇,能留在燕市一邊賺錢一邊和兒子在一起於她而言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說:“做什麼生意,我弄的這些東西大家都會搞,誰會花錢來買啊。家裡還欠著賬,你叔叔到時候回群南,一天能拿二三十塊的工資呢。”
“啥?!”嘴賤的胡少峰冷不丁聽到了這個數目,隻覺得自己好像接觸到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世界,“二三十塊一天?這夠幹個屁啊?就這些吃的,在燕市隨便擺個小攤賣賣,一個月也少說兩三千啊。”
方文浩知道他少爺脾氣,沒見識過疾苦的普通工人階層,嫌他說話不好聽,使勁撞了他一下。
周母卻沒被戳中自尊心,她隻是一下愣住了,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第三十三章
兩三千這個數目對她來說代表了什麼呢?
拿一個最簡單的辦法類比, 那就是她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多達這個數目的現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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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母還沒下崗的時候, 是郦雲暖瓶廠的女工, 一個月工資一百七十塊。她和丈夫的收入加起來可以達到四百,這在群南的偏遠小城市已經能稱得上高薪階層,但夫婦倆各有負擔, 還有個正在成長的半大孩子,即便是每個月四百左右,到手後吃光用光, 最後也很少能存下多少。
但這份收入依然叫許多國企工廠外的人羨慕有加, 90年代的郦雲,許多農民辛辛苦苦翻上一年的地, 刨除口糧後,全年都未必能賺到兩百塊錢。
周母一度以為下崗之後自己的人生已經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再沒有任何轉機,林驚蟄和胡少峰這看似不經意的一番話卻在她心口狠狠地震了一把。
尤其胡少峰, 這個明顯是燕市本地人模樣的男孩從穿衣打扮到行為舉止一看就是有錢人家見過世面的小少爺,他語帶驚奇的那番話說得太自然了,周母很難心生質疑。
再膽小的人潛意識裡也是追求進步的, 周母很心動, 她就此事回去和丈夫商討。
周父想也不想地否決了:“胡鬧!不像話,咱們又不是勞改犯,清清白白的人,去做什麼個體戶!”
在他的概念裡,最風光的職業還是進國企當工人, 個體戶這個詞語是這十幾年才出現的,早些年根本就是不務正業的代名詞。在燕市這種大都市裡還好些,可放到郦雲,八十年代時隻有坐過牢的潑皮混混這種找不到正經工作的人才會去倒騰自主經營。投機倒把罪於普通老百姓而言約束範圍根本就沒那麼清晰,許多因為囤積居奇操縱價格搗亂市場以謀取重利的不法分子鋃鐺入獄登報批評之後,升鬥小民便將“生意”二字畏之如虎。
周父是絕對沒法接受的,他連炒股票都絕不去碰,這個當代典型的遵紀守法的小男人有著自己堅定的操守。
周母比他更循規蹈矩,但害怕之餘,卻又確實心動。周海棠長到那麼大,這是第一次離開他們身邊來燕市那麼遠的地方。自打兒子離開之後,留在郦雲的她吃不香睡不好,時常午夜驚醒,隻因為擔心兒子不在自己身邊會不會出什麼事情。留在燕市做生意,不說能賺到多少錢,能留在兒子身邊這一點對她來說就是個巨大的誘惑。
母親的力量是驚人的,對丈夫順從了半輩子的周母第一次沒有被斬釘截鐵的拒絕打消念頭。
周父還在籌算什麼時候離開燕市最合適,周母已經暗地裡展開行動了。
她才到燕市,沒有根基,但因為一手好廚藝,暫住的家門口每天快到飯點時就會聚攏上許多來取經的社區太太。周母為人老實本分,但卻也不木訥,幾天下來和這些太太關系搞得不錯。
廚房裡開著窗戶,小火咕嘟嘟咕嘟嘟,熬著一鍋恰到好處的肉悶粉條。五花肉被煎得焦香可人,配上她從郦雲帶來的自己腌的豆瓣醬和辣椒醬,炒出濃厚的肉汁後撒入粉條,小火慢煮。平實的粉條吸飽了肉汁,搖身一變成為了軟糯彈牙晶瑩剔透的搶手貨,香氣順著樓道鑽出去,不依不饒地縈繞在周圍幾幢樓的範圍裡,還沒到飯點許多人卻硬生生嗅得飢腸轆轆。
不明所以的居民四處張望香氣的源頭在哪,也不知道從那天起,每到這個主婦們都開始做菜的時間,他們就開始經受起了甜蜜又可怕的折磨。
圍在廚房的主婦們傳遞一盞小碗,幾口就將滿滿一碗粗粉條“嘗”了個幹幹淨淨,綿軟的粉條沾飽了肉汁,就像一顆威力驚人的小炮彈,滑入口腔後用香氣肆無忌憚地發起攻擊,再加上軟糯得恰到好處的口感,簡直絕了!
小心翼翼將自己在旁邊所見的周母做飯的步驟全部記下,包括下粉條之前洗一把這種無關緊要的小細節,主婦們生怕遺漏了什麼,一步也不敢忘。
周母大方地將粉條盛出幾碗來以便於新朋友們一會兒離開時能帶走,在主婦們疑惑前幾天照章為什麼也沒做成那麼好吃的疑惑聲中,她摘下袖套腼腆地站在那裡磋磨雙手,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說出了自己的念頭來:“王姐、陳姐、金姐,你們覺得我弄的這些吃的,能不能拿去賺點錢?”
主婦們意外地看向這個淳樸到一眼就能看透心思的老實朋友,在周母忐忑的等待中,六樓的鄰居陳姐一拍大腿:“行啊!怎麼不行!?”
周母難免覺得自己有些異想天開,她從丈夫那受了挫,雖還堅持想要嘗試,信心卻已經沒有開始時那麼多了,她做好了請求幫助但被勸說打消念頭的準備,但卻不料自己竟然能聽到如此肯定的回答。
開玩笑!燕市早在十幾年前,全國許多小城市都對“個體經濟”沒概念的時候就出現了大批下海的人,做生意對他們而言算得上什麼不法活動嘛!在這裡生活的主婦,思維和眼界和生活在郦雲的人那都是完全不同的,周母剛提出建議,主婦們就立刻順著這個思路發揮了起來。
陳姐道:“太可以了!就你的手藝,隨便上哪家飯館子當廚師那都是鎮店之寶,自己做生意雖然累點辛苦點,但賺得肯定比當廚師更多!”
王姐也附和:“隨便盤個附近的店面,你就賣點像今天這樣的粉條粉絲,絕對有門!這樣你還可以留在燕市陪兒子,就不用回群南了,多好!”
“嗨!盤什麼店面啊,咱們這一片店面的租金這幾年越漲越高,盤一年少說要千把塊錢。”年紀最大的金姐想得更加具體深遠,“咱們不如就先弄個攤子試試水看反響,也積累一批資金,真那麼好,就大刀闊斧地幹!”
*****
燕市的女人性格爽朗,說幹就幹,提出建議的林驚蟄自己都還沒開始動手呢,她們已經大刀闊斧地替周母籌備完全了。
搞攤子比開店面容易得多,王姐在社區裡幫周母跟一個老木匠借來了三輪車,陳姐回自家翻騰出了蜂窩煤和煤球爐,周母資金有限,金姐帶她走街串巷買了一批價格便宜的鋁盆鋁鍋,這一切行動迅速而又隱秘,全都是瞞著周父完成的。
以至於林驚蟄在接到周海棠的電話後十分震驚,他隻是說了一個提議而已,完全沒想到周母的動作會那麼快,以他對這位阿姨的了解,做生意的事情應該還有得磨才對!
周海棠卻清晰又詫異地告訴他:“我媽來我學校外頭擺攤了!就在新生宿舍這邊的小吃街上,宿舍裡的人全轟動了,連我舍友都去了!”
林驚蟄意外之餘,有點疑惑:“轟動什麼?怎麼就轟動了?”
難不成起了什麼糾紛?
“嗨呀!”周海棠一拍大腿道,“我媽做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宿舍跟小吃街就隔一道牆,現在整幢宿舍裡都繞著香,他們聞著味道去的!”
“……”
林驚蟄回憶了一下周媽媽的手藝,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周海棠描述的場景。
梧桐大學西門,新生宿舍後頭,有一條經營許久約定俗成的小吃街,隱藏在社區外圍的居民樓下。從街頭到街尾,這裡幾乎可以找到全國各地的美食:雜糧煎餅、炸油餅、烤肉串、腸粉、炸醬面、灌腸兒、臭豆腐……賣的都是些物美價廉的小吃。
梧桐大學的幾個食堂味道都一般,離宿舍樓又遠,因此學生們有時候更願意在這裡解決伙食,地理位置之便利可見一斑。
第一次擺攤,周媽媽顯然沒有準備完全,林驚蟄從接電話到趕過來前後隻不過一個來鍾頭的時間,她攤位上就已經空了,隻剩下殘留著一點點餘料的鍋碗和一群排隊沒買到東西失望而歸的學生。
她和幾個專程來幫她的中年女人累得雙眼發直,坐在三輪車的橫杆上發呆,手上抱著的大餅幹盒子裡全是零碎的散票。
周母震驚了,她和金姐她們將三輪車蹬來這裡才不過兩個小時!
她賣的就是那天獲得一致稱贊的肉燉粉條,因為是第一天出攤,又擔心會引起丈夫的注意,她連菜都是躲在住一樓的金姐家裡做的,用兩個大鍋燉了滿滿一鋁盆的粉條。幾個女人相互幫手將盆搬到了三輪車後頭燃著火的煤球爐上,蓋了個竹質的蓋子,一路蔫著火候蹬到了梧桐大學這邊。
車前頭她們扯了塊硬紙板當招牌,金姐用毛筆在上頭端正地寫了——“肉燉粉,一份八毛。”
周母剛開始還覺得這個價格貴得太離譜了,誰知在路口就被幾個乘涼喝茶的大爺攔下賣出了好幾份。
三輪車蹬到到學校,粉條路上就賣掉了三分之一,溫火讓鋁鍋一直保持沸騰狀態,內裡的食材被熬煮到恰到好處,粉條粘糯到微微融化,幾乎幾乎沒有湯汁,又膠又稠,濃鬱的香氣根本難以被鍋蓋掩住。
周母本來是打算賣完之後給兒子的寢室送去一些的,誰知道梧桐大學的學生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手上就一直在機械地重復幾個步驟——卷油紙、舀粉條、插竹籤、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