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龍隱聞言端了杯酒,挑眉看向鳳清韻道:“鳳宮主,打個賭?”
鳳清韻慢了半拍才道:“賭什麼?”
龍隱道:“就賭誰先猜出這位道友的本體,猜不出來的人喝酒。”
鳳清韻聞言沒說賭也沒說不賭,隻是扭頭看了看風荷舉的打扮,半晌眨了眨眼道:“……敢問閣下本體可是蜻蜓?”
那女子聞言笑道:“鳳宮主果然厲害。”
“看來是鳳宮主贏了。”青羅當即笑道,“陛下請吧。”
“鳳宮主方才可沒說要賭,這不能算數。”龍隱說著就要抵賴。
可下一秒,鳳清韻卻舉著酒杯抵在了他嘴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道:“都道是君子一言——”
龍隱挑了挑眉:“本座又不是君子。”
鳳清韻卻眯了眯眼,借著醉意拋棄了那些繁文缛節,直接了當道:“你喝不喝?”
那舉著酒杯的皓腕好似當真凝了霜雪一般,比月光還要皎潔。
龍隱呼吸一滯,當即敗下陣來,嘴上卻依舊硬氣道:“本座若是說不喝,鳳宮主還能硬灌不成?”
這話若是旁人聽了,恐怕以為魔尊已經因此不悅了。
便是旁邊七竅玲瓏心的狐主聽了,心下都忍不住一跳。
實際上龍隱隻是下意識嘴硬幾分,鳳清韻隻要再多罵他一句,別說是酒,砒霜他恐怕也喝了。
然而下一秒,鳳清韻卻什麼都沒說,就那麼一言不發地,當真把酒杯抵在他的嘴邊,抬手就往裡灌。
Advertisement
這次可沒有魔氣掩蓋,周圍所有赴宴的妖修見狀都驚呆了,連狐主都微微睜眼,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
沒了那人放下杯子,白皙修長的手指敷衍般擦過龍隱的嘴角,沒好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周圍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最終卻見傳聞中喜怒無常的魔尊沉默了三秒後驀然笑了:“本座平生最好吃罰酒,宮主若是不信,不如再喂一杯?”
有人在酒宴上隻是當眾念了封信便惱羞成怒,有人卻在酒宴上被當眾灌酒也不惱。
如此反差激起的漣漪本該是巨大的,可鳳清韻早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忘了前者,於是眼下的他也隻是看了龍隱一眼後扭頭帶著醉意道:“讓二位見笑了。”
“無妨無妨,”狐主回神後當即笑道,“仙釀節本就是美酒與喜悅的節日,在下僅代表妖族,敬二位一杯,感謝二位的遠到而來。”
眾人又寒暄了一番,當真酒過三巡後,緊跟著談論起了正事。
鳳清韻也因此明白了,狐主為什麼特意把此事放在微醺之後,神識最愜意的時候談論。
“我相公很久之前也開不出花來,其實不僅是他,很多花妖也開不出花來,但大部分花妖一開始都不知道為什麼,亦或者說,他們不想知道為什麼。”風荷舉道,“我相公曾經便是如此。”
鳳清韻聞言一愣:“不想知道?”
“對。”風荷舉點了點頭道,“開花代表著花妖的成熟與盛放,而心下有結之妖,自然難以開花。”
她說著給鳳清韻又倒了一杯酒:“所以在您心中,到底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呢?以至於您忌憚,亦或者害怕開花呢?”
鳳清韻一愣——害怕開花?
他恨不得立刻開花結束血契之事,怎麼會害怕開花呢?
他聞言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是荒謬二字。
而龍隱聞言也垂眸看向他。
頂著那人的目光,鳳清韻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要逞強:“我並未懼怕——”
“這個問題,您現在不必急著回答。”風荷舉卻道,“或許等到青羅大人的狐夢之術生效,便會知道答案了。”
“我來隻是想告訴您,無論如何,在夢中請直面自己的內心。”
“無論是痛苦或是喜悅,是渴求還是厭惡,都是您最本質的想法。”
“如若連夢中還欺騙自己,那可能真的開不出花來了。”
她說得很委婉,鳳清韻卻聽懂了——花妖開花應該和人族長大一樣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而開不出花,便是因為他心有顧忌,不夠坦誠。
狐夢之術並非直接讓他在夢中直接開花,而是替他找到症結所在,最終能不能開出花來,還需要他直面自己的內心。
想清楚了這一切,鳳清韻止住了話頭,沉默了半晌後端起剩下的酒,難道主動敬了他們一杯:“多謝二位。”
他言語之間隻謝兩人,卻不謝從始至終陪他左右的龍隱。
顯然以鳳清韻的教養不會故意忽略此事,隻是在他心中,自有親疏遠近內外之分。
至於誰在他心中被劃為了內人,誰又是外人,當真是一目了然。
青羅身為狐族,一眼便看穿了其中的彎彎繞繞,恐怕比鳳清韻自己還要了解他的想法。
但他也不戳破,隻是他笑著喝了口酒道:“劍尊客氣了。”
眾人又接著宴會飲了幾杯,待到節慶徹底結束時,已經是深夜了。
狐夢之術本就是最低階的狐族伴生術,不需要太多彎彎繞繞的施咒方式。
當鳳清韻回到狐主特意為他和龍隱安排的住處後,青羅隻是讓他躺在床上,用尾巴尖在他眼前輕輕一掃,而後便道:“請入夢吧,劍尊。”
鳳清韻聞言下意識想要抵抗那股睡意,龍隱卻坐在他的身旁道:“睡吧,本座在呢。”
此話一出,鳳清韻徹底放下心來閉上了雙眼,轉而陷入了夢境。
而在意識徹底消弭的前一秒,他隻來得及在醉意中告訴自己一句話——要開花。
隻有開了花……才不會讓那人流更多的血。
所以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麼,他這次一定要開花。
隻這一個念頭成了鳳清韻在夢境中唯一銘記之事,而後他便徹底失去了意識,什麼也不知道了。
傳聞狐夢之術帶來的大多是美夢,所以遭受者一經入夢便不願醒來。
可隨著夢境降臨,鳳清韻一開始感受到的並非是愉悅或興奮,而是疼痛。
是劇痛。
是深入骨髓的,刻骨銘心的疼痛。
那痛像是寒冰凍在斷骨處一樣,痛得鳳清韻後背發涼。
以至於他痛得意識全無,過了良久才意識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疼痛到底是什麼——是砍枝斷芽之痛。
是早已被他故意拋在記憶深處封存的,自以為早已忘記的疼痛。
待到逐漸習慣疼痛的那一刻,鳳清韻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劇痛後的迷茫,而是撥雲見日般的了然——
是啊,怎麼可能不痛呢?
一根根支蔓砍去,一抹抹新芽掐去,怎麼可能不痛呢。
所以,他為什麼一直開不出花呢?
——當然是因為開了花,便是多了一處器官,疼痛自然便會多一處來源。
既然長出的新芽是要摘去的,發出的新枝不知何時是會被砍去的,那麼長出的花苞便會成為新痛的源頭。
所以他不能開花。
開了花,花苞會被摘去,花瓣會被剝離,花蕊也會被人剜出。
疼痛會更上一層樓。
可曾經所有經歷過的疼痛都是隻能忍受而不能抱怨的,因為那些痛的源頭本就是“正義”的,是鳳清韻自小以來受到的教育中,不容置疑的“正確”。
奉獻本就是正道修士天經地義的事,要從妖到人,就該有“兼濟天下”、“舍己為人”的覺悟。
不應該抱怨,更不應該有悔恨,隻有這樣才不是“異類”。
可思想雖然能夠被教化,但刻在骨子裡的本能是不行的。
哪怕是最無知的幼蟲,也知道趨利避害,更何況化了形的妖。
所以哪怕認為一切的痛苦都是“正確”的,哪怕當真願意如傳說中的天神菩薩一般割肉濟世,鳳清韻依舊難以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潛意識中警告自己——
不要開花。
不能開花。
沒有人會保護你的花苞和花蕊,包括你自己。
原來真相荒謬到幼稚。
沒有什麼多餘的緣由。
他隻是一株因為怕疼,而不敢開花的小薔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