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紅的嫁衣,聳動的肩峰,搖搖欲墜的汗珠,還有他長長的殷紅的眼尾。
醒來時脖頸處全是黏膩的汗珠,我用手輕輕一抹,便濕了手心。
呵!
「聞聲?」他又喊道。
「啊,你怎的來了?」
「我餓了,還有飯嗎?」
我松了口氣,點了點頭往廚房去了。
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那樣一場夢,可他恰又在這樣的時候出現。
我們在莊子上住到了年底,他偶爾來,我躲著他,正經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
過了年我便十七了,該避嫌才是。
阿公帶我們歸了家,說過完年他便要多走動走動,該給我定下門親事了。
這事兒交給誰他都不放心。
我心裏空落落的,可哪家的姑娘不嫁人呢?
家裏並沒什麼變化,我抱著滿滿去尋她阿娘。
她竟盤腿坐在炕上,有模有樣地撥算盤珠子呢!
真是叫我開了天大的眼界,聽見銀子都覺汙了耳朵的世家貴女,也有這樣一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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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才幾日,她竟就改了嗎?
她從不用正眼瞧我。
我將滿滿放在炕上,她已會走了,又站起來撲進我懷裏,一雙大眼瞧瞧她阿娘,又抬頭看我,喚我阿姐。
「如今你既掌了家,滿滿我便送回來了。」
本沒有妹妹養在姐姐院裏的道理,我終是要離開的,她該學著同她阿娘親近,至於日後要長成一個什麼樣的姑娘,全看她阿娘如何教養吧!
她看了眼滿滿,伸出纖纖玉手召喚道:
「滿滿,到阿娘處來。」
臉上竟帶著笑,我仔細看她,她似變了,又似沒變。
哪裡變了哪裡沒變又說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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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一點到何時都不會變,滿滿是她生的。
「滿滿,去尋你阿娘。」我將靠在懷裏的小小孩兒輕輕推過去。
她阿娘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將滿滿抱了過去。
我想至此,我同她不會再有更多的瓜葛。
「聽聞你阿公要給你尋個人家。」
「此事便不勞夫人費心了。」
我生硬地說道,心裏極不舒服,為著她那不聲不響卻輕蔑的表情。
「呵!如此甚好,免得旁人說我這個後娘苛待你!」
我同她已無話可說,苛待有許多種,並不是日日打罵才算的。
我欲轉身離開,她又開了口:
「晉兒的月俸都給你了?」
我脊背一僵。
「你拿他的月俸可合適?」
「日後自不會了。」
我出了門,門內是滿滿喊著阿姐的哭喊聲。
門外好大一場雪,有些清冷悽楚。
我平日給阿公溫酒,偷偷摸摸喝兩口也是有的,隻這日,我醉了酒。
坐在簷下也不覺冷,入世出世,也不過一瞬罷了!
萬事莫強求,強求不是錯就是傷,又何必?
一切都如我那夜的一場夢,荒唐短暫,過去便過去了吧!
不必過多回味,誰不曾春心萌動?誰又不曾傷神憂慮?
因為還年少,便格外珍重些罷了!
阿公搬了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問我好端端為何哭了?
我伸手一摸,真是淚啊!
我竟哭了嗎?隻我還不自知。
「阿公,日後莫要給我說親事了,再等一等可好?」我看著阿公,風雪迷了眼般,阿公隻黑漆漆一團。
「你心裏有人了?」
「阿公,書裏都說喜歡一個人是這世上最歡喜的事兒,為何我一點都不歡喜呢?」
「可是宋晉?」阿公摸摸我的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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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聽見阿公長長的一聲嘆息。
「聲聲啊!你可知先帝與憲榮帝姬的事兒?若不是吳老大人,陛下怕已蒙難了,陛下最厭惡什麼?」
「以兄妹之名行夫妻之事,你若想同宋晉在一處,他的仕途怕也就止步於此了。」
憲榮帝姬的母親以再嫁之身進了皇宮做了貴妃,憲榮便是她與前夫的女兒,後來又帶進了宮中,她自幼同先帝一處長大。
當今陛下乃皇後嫡子,出生後就封了太子,後憲榮為先帝產下二皇子,雖無名無分,卻深得帝心,先帝一直想廢太子。
若不是吳老大人,陛下怕早成一捧黃土了。
當年的庸城之亂,皆因先帝與憲榮帝姬的一段情緣而起。
陛下雖不說,可如何能不厭?
「阿公,等過完了年,我們出去走走可好啊?」
「不過是杯中酒一盅,倒了也罷。聲聲還有數不盡的星辰要去賞。阿公陪你去又何妨?」
這隻是一場不知何時而來,卻隻能註定各奔東西的單相思。
既是註定的,又何苦自傷自惱?
女子莫非隻這樣一個歸途嗎?
嫁一個喜歡的人生兒育女?或者嫁一個不喜歡的人生兒育女?
若真是這樣的一場宿命,我不服。
叫我如何去服?
我不能喜歡著一個人嫁給另一個人,也絕不能嫁一個不喜歡的人。
說不上為什麼,約莫是這日喝多了的緣故吧?
阿公說得對,我還有萬千星辰不曾見識過。
自這一日後,我忽覺自己長大了。
原來長大的代價,隻需要一場還不曾開始就已結束的單相思啊!
杏子青時,阿公說不若去一趟江南,趁著他身體還硬朗。
我早就收拾好了包裹,也收拾好了情緒。
走時宋晉並不在京城,阿爹聽聞我同阿公要出去看看,先時有些驚訝!
後來又張羅著僱馬車,阿公隻搖頭說他讀書讀傻了。
我同阿公沿著運河一路南下,走的那日,恰巧也是煙雨朦朧。
約莫是因為雨,也約莫是因為風的緣故,我覺得惆悵,站在船頭淋了一整日的雨,待這一日過去了,聞聲就是一個新的聞聲了。
又一年,我同阿公去了關外的草原,我才發覺,那裏才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天地寬闊,民風淳樸亦彪悍,即便生為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樣。
想做什麼亦都做得。
我學會了騎馬射箭,吃羊肉喝奶酒也不覺得腥膻。
我給自己尋了個營生,用阿婆留給阿公的銀子開了間馬場。
我說定然將阿公的養老銀子給賺回來,阿公捋著胡須不說話。
我養最好的馬,從關外販賣到關內,不足兩年,我便將阿公的養老銀子攢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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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時光,似就那樣呼嘯而過,我已長成一個二十一歲的老姑娘,整日東奔西跑,也似早已將過往都忘了。
慶幸的是,我暫還不必背負那一生的紙短情長。
初秋的風,仲夏的夜……
每樣兒物事似都承載著太多的少女情懷,可關外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紅稀香少,綠肥紅瘦。
讓人生不出百轉千回的細膩心思。
牽手情深暖,與之共流年。
我心已沉,再無這樣那樣的期盼。
阿公身體硬朗,無事時每日能騎半個時辰的馬,一人能吃得一斤的鮮羊肉。
我心甚慰,盼著阿公還能活許多許多年。
時世對女子苛刻,有幾人能同我一般活得肆意灑脫?
隻我阿公,開朗豁達,將女子無才便是德,本該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作笑話。
我今生之幸,兩分來自阿娘,七分來自阿公。
剩下一分,便是某個人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無人愛你時,你也隻管咬牙往前走,等你走得夠遠時,該來的總會來。
阿公從不刻意回避宋晉,他同吳老大人是至交,偶通書信,吳老大人對陛下來說亦師亦父,有救命之恩。
吳老大人是宋晉的老師,宋晉是幼徒,在吳老大人心中,他和旁人自是不同的。
聽聞宋晉之清廉公正,更勝吳老大人三分。
陛下甚愛他才同他為人。
又一年,阿公同我說吳老大人身體不好了,已稱病辭官,告老還鄉了。
宋晉已做了二品的左都禦史,大魏史上怕再沒有這樣一個人,旁的人打馬也不及。
他定下了一門親事,具體如何,我們都不知。
隻阿公要去見見吳老大人,年逾古稀,已是見一面少一面的年紀。
吳老大人老家章丘,阿公一人隨性自在慣了,萬事看得皆開,隻於吳老大人一事上,似極傷神。
我同阿公到章丘時,吳老大人已臥床不起了。
阿公同他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待出門來時,眉眼間傷痛不已。
我想安慰,卻尋不出合適的言語來。
歲月厚重,不知他們是如何相遇,又如何成了一生摯友,雖不能常常見面,卻是知己難求。
歲月又如此瘦弱,一眨眼,屬於他們的繁華就要落幕。
叫人如何不悲不嘆?
一聲保重,已然太過淺薄。
旁人總說要將生死看淡些,我猜,說這話的人,是從不曾經歷過生死別離。
阿公同我說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卻還看不開生死,算是白活了。
我同他說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都是這樣的。
向生怕死,同年歲有何關系?
阿公留在了章丘,我回了關外,我知阿公,他要看著吳老大人入土為安才能放心。
我還未曾將馬場的生意安排妥當,阿公定然不會再回關外了,落葉歸根,他是要同我阿婆葬在一處的。
待我再見阿公時,他不知從哪裡買來了一頭老灰驢,隻馱著他東遊西蕩。
日日一根胡蘿蔔,我同阿公說它前世定然是隻兔子精。
阿公待它的好,超過了待我,讓我心生惆悵。
我們慢悠悠往京城走。
阿公說吳老大人下葬時,陛下親至,淚流不止。
宋晉也來了,他還同往日一般,冷淡淡一個人,可不知為何,讓阿公覺得心疼難忍。
約莫是他看起來太冷肅寂寥吧?
旁人還會哭,可他什麼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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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門同阿爹和他阿娘問安,阿爹已然老了許多,鬢角生了白發,隻他阿娘,今歲還如昨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