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來宋元良的爹死了,宋元良登基,金玉宛順理成章做了皇後。
然少年帝王接下的是一個燙手山芋。
彼時我大宋剛結束一場大戰,百廢待興,朝中武官當道,尤其是金家,赫赫戰功,功高震主。 金將軍聲望頗大,於朝堂之上一呼百應。百官叩首的不是皇帝,而是將軍。
在這個關頭,孟柔進宮了,也就是現在的皇後。
孟柔的爹是當時的宰相,是金將軍的死敵。
一文一武,在朝堂鬥來鬥去。
一靜一動,在後宮鬥來鬥去。
宋元良夾在中間,暗地裏逐步鞏固自己的權力。
兩家鬥了五六年,金家突然謀反,率兵逼宮,卻正好落入宋元良與孟家聯手做的圈套。
金家滿門抄斬,除了金玉宛。
宋元良力排眾議,仍留著她的皇後之位。
兩個月後,金玉宛在生下宋念鈺的第十天,一根白綾吊死在永樂殿。
宋念鈺在八歲以前,都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誰,所有人包括他爹都隻說他娘是難產而死,再問下去便緘口不言。宋念鈺那時候沒想這麼多,周圍人都寵著他,他過得很快樂。
直到那個夏天,貪玩的宋念鈺溜進了禦書房,並好巧不巧地在一個隱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個鎖起來的盒子。
盒子上沒有灰塵,鎖也沒有生銹,可見其主人時常會拿出來看看。
“我把它打開了。我以前好玩,學會了撬鎖。”宋念鈺單手撐著頭,對我笑得沒心沒肺,“你猜猜裏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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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繞過書案,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頭。
“宋念鈺,你現在笑起來很醜,別笑了。”
他看我的眼神閃了一下,隨後偏過頭不看我。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
宋念鈺在背詩,一句接著一句,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後。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金玉宛寫給宋元良的,宋念鈺都背了下來。
我想那盒子裏應該不止這些詩,或許還有別的,比如,金家謀反的罪證,再比如,金玉宛寫下的遺書。是加上這些,宋念鈺才會這麼恨那個人,恨到要改掉自己的名字。
我也不清楚當年的金家有沒有真的謀反,金玉宛又是不是真的對宋元良死心,而宋元良又是不是真的還懷念著金玉宛。
我隻知道我所在的環境能告訴我的東西。
我爹曾經和我講,他還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就被拉去打仗,一去不復返。隨後遇到饑荒,快餓死的人什麼都吃,草根、樹葉、樹皮,甚至土也能吃。最後我奶奶看到有人易子而食,終於受不住了,帶著我爹從鄉下一路流浪來到了京城,靠著什麼活都幹,硬生生把我爹拉扯大。
後來戰事結束,新皇登基,我爹運氣好,撿了個芝麻官當。
再後來,我爹遇到了在外流浪的我娘,娶了她進門。
我爹常說,現在的皇帝是個好皇帝,不打仗,不搞事,讓老百姓得以喘口氣,重新好好過日子。
我想,宋元良確實是個好皇帝,同時他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父親。
宋念鈺眼角通紅,嘴抿成一條直線。他仍不肯看我。
我記得他以前與我講過,他九歲時,空懸多年的後位終於有人了,而他也自然而然被放到孟柔膝下養著。
八歲到九歲期間,他在做什麼呢?
我看著他的側臉,思索了一會兒,手腳並用爬到椅子上,蠻橫地擠到他懷裏。
椅子很大,我坐在他懷裏綽綽有餘。
宋念鈺被我嚇了一跳,揪住我衣領就要丟我下去。
我眼疾手快抱住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林顏,你膽子肥了啊,做什麼……”
我在他頸間蹭了蹭,小聲道:“宋念鈺,不丟人的。”
“你說什麼?”他放在我後頸的手僵住。
我又蹭了蹭,“我說啊,想哭就哭吧,我明天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胡說八道。”他聲音在打顫。
“才沒有,林顏什麼都不會記得的。”
我抱緊了一些,確認這個懷抱很熟悉。
我剛進來的那幾日,因為認床,總是睡著睡著就掉下去。有人會把我抱回去,抱我的時候嘴裏還罵罵咧咧,這些我都知道。
畢竟摔下去是真的會疼醒的。
宋念鈺的身子終於不再僵硬,他順從地讓我抱著,一言不發。
我有些奇怪,想抬頭看看他什麼表情,結果又被人按了回去。
哦,他在哭。
天色早已暗了,書房四角的宮燈亮著,打下一層暖黃的光,有點像太陽。
屋內靜悄悄,沒有啜泣聲,沒有嗚咽聲,若不是頸間有些濕潤,我都要懷疑我的判斷出了差錯。
宋念鈺哭了多久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第二天我是在床上醒來,那時宋念鈺已經去上早朝了。
——————
宋念鈺早朝還未回來,皇上身邊的太監先來了,還帶著一堆賞賜。
據說是今日朝堂上宋念鈺難得沒有和皇帝抬槓,皇帝尤為感動,火速派人過來送東西。
“往常兩個人總要吵上一吵,如此相安無事還是頭一回。”太監堆著笑說,“因而還沒下朝呢,陛下就先派奴才過來送點東西,還望太子妃不要嫌棄。”
我確實有點嫌棄,送的是一堆金銀珠寶,又不能吃,隻能放庫房裏積灰。
不過我面上不顯,差幾個宮人把東西收起來,就拉著太監說悄悄話:“公公,向您打聽個事兒,平日裏太子殿下就和陛下不對付嗎?比如那個宰相,戶部尚書啥的……”
太監驚恐地瞧了瞧四周,壓低聲音:“您這說的什麼話,雖然太子與幾位大人的千金有緣無份,但公事公辦,幾位大人怎會參雜私情。”
“可這克妻之事……”自家女兒死了誒,真沒問題嗎……
太監古怪地看我一眼:“什麼克妻?太子殿下隻是與那幾位小姐退婚了罷了。”
我:???
“太子妃,您還有事兒嗎?”
“沒事兒了,您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丟下這句話就跑到後院,那日為我夾菜的小宮女正在澆花,我激動地拉住她的手,兇神惡煞道:“小玲,問你個事兒,坦白不一定從寬,抗拒肯定從嚴。”
容我想想,在我進太子府之前,我是如何得知太子克妻的?
是那本話本子。
那麼這話本子是誰寫的?
“太子妃恕……恕罪!是奴婢寫的……”小玲老老實實地跪在我跟前,惶恐道。
我繞著她慢悠悠轉了一圈,若有所思:“不對,你撒謊…是宋念鈺寫的對不對?”
小玲眨眨眼,直接哭了起來:“奴婢不知道……太子妃饒了奴婢吧……”
懂了,果然是宋念鈺那傢伙寫的。我說呢,怎麼太子府也有這種地攤文學。
啊氣死了!合著之前那麼多破事兒都是他在逗我玩兒,虧我還真情實感地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擔憂過。
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等忍到宋念鈺下朝,我已經氣餓了。因而用午膳的時候,我故意和他對著幹,他要吃什麼菜,我就和他搶。
結果在第十次被我搶走他的肉之後,他奇怪地看我一眼,直接把那盤菜端到我面前,嘴裏念念叨叨:“以往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愛吃這道菜。”
?你怎麼回事??你怎麼變溫柔了???
我憤恨地咬下一塊肉, “妾身也沒發現太子殿下原來還會寫書呢。”
“咳咳!”
他差點嗆到,拍著自己的胸順氣, “你怎麼知道的?”
一旁的小玲默默退後了幾步。
“我聰明,自己發現的不行啊?”
“我之前不想成親,故寫著玩兒的,誰知真有人當真呢。”他託著下巴,笑瞇瞇地看我,眼波流轉,看得我一時心神蕩漾。
慢著,林顏,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我移開視線,咳了幾聲讓自己冷靜下來,“就因為這?”
“左相的女兒喜歡上了一個自己的竹馬,王尚書的女兒喜歡女子,至於許尚書家的那個嘛,一心一意斷案不想成親,所以我就都去退婚了。嗯?你這什麼眼神?”
我無比真誠道:“宋念鈺你可真是個好人。”
他皺眉,“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呢?”
我湊他跟前,歪頭,“怎麼會呢,我這人就愛說大實話。”
他捏了把我的臉,“不生氣了?”
我嘻嘻笑,“不生氣了,吃飽了就不生氣了。”
不就是故意散佈太子克妻的謠言嘛,我懂我懂,你就是這麼一個無聊的幼稚鬼。當然此時的我已經全然忘記了當初在心裏胡亂腦補的東西。
(事後宋念鈺:原來美人計這麼好使啊(頓悟))
我在太子府的日子就這麼過著。
宋明修時常會過來,他說想跟著我學畫畫。
宋念鈺聽到後,直接找了個大師塞給他,“你跟著他學比較有前途,這丫頭連人都畫不來。”
我:?
雖然句句屬實,但你是不是應該給我留點面子?
宋念鈺瞇眼笑:“你很想教他?”
“沒,一點都沒,宋明修,你哥說得對。”
宋明修後來就不怎麼來了,聽說是被大師的畫技折服,日日追著人學東西。大師是個心腸軟的,見人孩子可憐巴巴,真也就苦心教導,還時不時感謝宋念鈺給自己找了個好徒弟。
不對大師,你剛來那時候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錚錚鐵骨呢?
宋明珠沒像以前來得那麼頻繁了,聽聞是被皇上送到太傅那兒念書。我偶爾去宮裏遇到她,都是皺著一張小臉苦兮兮地背之乎者也。我費了老大勁才沒有笑出聲。
“別笑人家了,明日起孤也要教你。”宋念鈺點點我的額頭,“雖識字,但看的都是話本子,不大行。”
我傻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定……”我站在宋念鈺面前磕磕巴巴背書,眼睜睜看著他臉色越來越黑,手裏的書卷一晃,我立馬躲到了小玲身後。
他打了個空,氣笑了,“開頭這麼一句,你背這老半天了也沒背下來,話本子的故事倒是記得一清二楚哈?”
我扒著小玲的衣裳探頭,訕笑:“可能是我太笨了,能不能不背啊,或者我給您背首詩,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耳朵慢慢紅了,卻仍是一臉疲憊,“你明明詩詞都記得飛快,為何就是不願讀這些?你是太子妃,我不要求你學《女訓》《女誡》,但這四書五經你總該記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