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日本是休沐,我爹不像秦端,官大人忙,這會兒他在府裏。本以為柳府裏隻有他和大娘,沒想到柳扶雲也在,還把倆孩子帶來了。
我像每年一次的見面那般寒暄幾句,便要去後院看我娘。
柳扶雲和大娘的神情裏充斥著鄙夷不屑,爹的眼神就比較復雜。我清楚得很,前倆單純地笑話我嫁給一個閹人。至於我爹,一邊笑話,一邊算計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但他又揣摩不到秦端對我的心思。
我不想多搭理他們。
這些人跟我無關,在這世上我隻有我娘一個親人。
「姐姐回來歸寧,怎麼不見姐夫一起過來?」柳扶雲笑瞇瞇邊說話邊拍懷裏的孩子,「沒過來也好,省得看到小孩子傷心。再有權有勢,畢竟還是個閹人。閹人嘛,哪裡算得上男人?可惜了,姐姐這輩子怕是沒機會當母親。」
柳扶雲婚後生了倆孩子,大女兒兩歲,小兒子還在吃奶。
我冷笑道:「我也挺可惜,姐姐三年才生倆,遠不如妮妮能生養。」
「妮妮?」柳扶雲皺眉,「她是誰?」
「我在宮裏養的老母豬,一胎能下十個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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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扶雲你嘴巴給我放幹凈些,罵誰是豬呢!沒聽到你死了的消息,我今天特意過來,看你有沒有臉面歸寧。
像你這種敗壞門風,嫁給閹人的賤人,還真敢回來。但凡要點兒臉面,你都該一頭碰死。」
「妹妹莫不是氣壞了腦子,名字也喊錯了。柳扶雲不是妹妹你嗎?」
「你以為我想頂著你的名字?我可沒那麼個低賤的娘。」柳扶雲鄙夷都寫在臉上,「不過還好,雖然被人叫了這麼多年柳扶雲挺惡心,好歹落了實惠,若當年進宮的是我,豈不是我得嫁給一個閹人了。也不對,我若進了宮,怎麼也能混個人上人,才不會像你這般沒出息。」
若當年進宮的是她,活不活得到嫁給秦端這天都尚未可知。我翻個白眼,懶得再跟她逞口舌之快,抬腳去找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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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是妹妹,庶女柳扶雲;她是姐姐,嫡女柳扶風。
換身份的原因很簡單,每三年宮裏都要採辦一批秀女。被皇上看上了,可以當妃嬪;沒被看上的,家世好則出宮,家世不夠好就在宮裏當女官,年滿二十五才能出宮婚配。說得好聽是女官,實際也就比粗使丫鬟好那麼一點。
柳大人於我而言是個垃圾,對嫡女而言可是個頂好的父親。大娘出身好,人也厲害,柳大人窮秀才出身,極為懼內,縱然大娘生不出兒子,他也不敢多言。而我娘,是個婢女,在柳府洗衣裳。
不知是洗衣裳能讓人變美,還是美人都去洗衣裳了。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酒後亂性天,柳大人強上了我娘,還好死不死一發入魂。
於是就有了我。本來我還有個雙胞胎弟弟,但出生沒多久就病死了。
病死?誰愛信誰信。我若是個男孩,肯定也早病死了,或許還能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總之,柳家二老雖然貪慕權勢,但老皇帝年紀大了,他們捨不得女兒進宮。選不上,當下人沒好日子過;選上了,守活寡加宮鬥。都不是什麼好出路,於是就把這條路給了我。
我必須去,我娘身體不好,藥半兩銀子一副,一間小破屋得幾百兩,看大夫請僕人都是很實際的難處。
我需要錢,我需要藥,我指望著柳家留她一條命。
於是,我十二歲那年頂著十四歲柳扶風的身份進宮,直到現在。
我娘生我時才十六歲,我今年二十一。我看著躺在床榻上的娘親,三十七歲的人,看上去比宮裏五十歲的娘娘們還蒼老瘦弱。
我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她緩緩睜開眼睛,沖我笑笑。
「姨娘,姐姐前日嫁了個太監,今日歸寧來看看你。大喜事,沖沖喜你身體肯定會好起來。」柳扶風陰魂不散似的,堵在門口。旁邊是她娘,後邊柳大人露了個頭,縮得跟個鵪鶉一樣。
嘶——賤不賤吶?這一家子。
挺賤的,所以我一巴掌撂她臉上了,畢竟據說打長輩會遭雷劈。
柳扶風立刻捂著臉,標準問句,「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還要挑日子嗎?」
這是前朝某位瘋妃的經典語錄,安貴妃平時就愛看些野史話本,美其名曰學習戰鬥經驗。
我曾感慨難怪她越學越蠢,今天卻得重新感慨一句:宮裏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
書到用時方恨少,以後得多讀。
大娘看戲看不住了,要親自下場。
「我看你們誰敢動手。」
我聲音裏帶著殺氣,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表情多駭人,宮裏混,很鍛煉人。
「我再不濟,如今也是秦端奉旨娶回去的督公夫人。你們敢動我,就是打他的臉面,打東廠臉面。柳扶風,我忍你很多年了,你今日給我娘道歉,我既往不咎。不道歉,這麼多年新賬舊賬一起算。」
「我呸——」柳扶風咬牙切齒,「你娘下作勾引我爹,你就是個孽種。柳家這麼多年沒殺了你倆是我們寬厚。你嫁個閹人還敢在柳家倡狂——」
沒等柳扶風撒潑完,管家匆忙沖進來,「老爺夫人,外,外邊兒來了好多錦衣衛,把咱家圍起來了。」
柳大人一聽,顧不得我們這邊鬧騰,拉著大娘和柳扶風就跑去前廳。
我深吸一口氣,對我娘道:「娘,你休息會兒,我出去看看,待會兒回來。」
我娘點點頭,我轉過身,再是忍不住,眼眶裏直掉淚。
「囡囡,」她叫住我,聲音微弱蚊蠅,「別吵架了,我沒事。」
我敢沒轉過身,抬手猛抹兩把臉,說了個好字。
去他的賊老天,王八犢子,凈不幹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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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含巧候在門口,裏面動靜大,肯定是聽見了,但都沒多問。我扒拉兩團雪敷了敷眼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大堂裏,秦端一身深藍飛魚服配黑色大氅,在主位坐著,柳家人全跪著。大堂兩側各站著十名錦衣衛,人高馬大。我在後宮裏也極少見到這種陣仗。
秦端見我過去,起身走來,「嶽父嶽母太講禮數,我說不用,他們非要跪。」
我忍不住笑了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排在前頭,父親不會在意的。是嗎?」我望向柳大人。
柳大人上輩子肯定是隻鵪鶉,點頭如搗蒜。
「難得來一趟,也到了用午膳的時間,嶽父大人,請。」秦端抬抬手,柳大人連忙起身,先行帶路。
秦端和柳家二老,依次落了座。柳扶風正要坐下,秦端發話了,「這位,剛才介紹是庶妹?」
柳扶風聽到「庶妹」二字,臉色不悅。
「嶽父在工部做事,那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柳家治家就這風氣,一個庶女,越過嫡長姐落座?」
「督公教訓的是。」
柳大人沖柳扶風擠眉弄眼,又朝我道:「姐姐先坐才是。」
我依言坐下,柳扶風正要落座,秦端又開了尊口。
「且慢,順序隻是其一。你一個庶女,又不是和扶風一母所出,配跟本督同桌用膳嗎?」
「你少一口一個庶女教訓我!她才是庶出的種,我柳扶風才是嫡出——」
我醉了。
說她蠢,她就聰明不起來,但能蠢成這樣是我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嚇得立馬起身捂她的嘴。柳扶風從小嬌慣,今天又被打又被罵,能忍到現在,已經超常發揮了。
秦端斂了笑,瞬間嚴肅。
碧桃適時站出來稟告:「老爺,方才奴婢的的確確聽到柳家稱夫人為柳扶雲、庶女雲雲。不僅如此,他們還對您不敬,在場的下人們都聽到了。」
秦端那張臉,陰沉起來特嚇人。
「柳大人攔著她做什麼?繼續說啊。」
鵪鶉精柳大人拽著柳扶風跪下,瑟瑟發抖。
「咱家給你個機會,自行交代,否則,東廠和大理寺,您自己挑一處。」
柳大人哪裡經得下,倒豆子一樣全招了。
「冒名頂替入宮……虧你想得出來,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大罪。柳大人,您這膽子去工部屈才了,來我東廠,前途不可限量。」
鵪鶉精依然在抖。
大娘怕歸怕,終於說話了,她才是柳家的頂梁柱啊。
隻見她理理頭發,盈盈一拜,餘韻猶存,「督公大人,這件事也是我們當時考慮不周。扶風不懂事,我們擔心她伺候不好宮裏的貴人們,這才松了扶雲進去。您說您要是治個九族之罪,扶雲不也是柳家人嗎?您,不也是……」
大娘笑裏藏刀,自信滿滿,可惜沒等她說話,就被秦督公無情打斷。
「首先,扶雲。注意,是扶雲,不是扶風。」秦端特意強調。
「扶雲前天嫁給了本督,她是秦家人,和你柳家再無瓜葛。其二,你說得很有道理,嚴格來說我也是九族之內,所以如果要定罪,自然得從其他方面下手,比如工部修路築堤壩貪貪銀兩,翰林院編書出出小錯什麼的。我們當官做官,思路要開闊,萬萬不能局限了。」
柳扶風聽到「翰林院」三字,臉色更蒼白了。這個技能好,調節下心情,脂粉錢能省不少。四捨五入,發家致富。
「其三,真到具體量刑,本督肯定會親自參與。你見過哪位人才搞株連把自己也帶進去的?本督確有殘缺,但殘的不是腦子。」
我捂著嘴,撲哧笑出來。
「扶雲。」
我抬頭看著他。
「你不是說想把你娘接回去嗎?柳府的飯看上去也不怎麼好吃,要不要接了你娘,早點回家?」
我做夢都想讓我娘離開柳家,剛才差點就沖動說出帶她走的話,可我硬是活生生忍住了。
我在督公府算個什麼,憑什麼發話帶她進府?我自己攢的那點家當,也遠遠不夠照顧她。
我望著秦端,他的笑還是帶點慣有的冷意,但此時我卻一點都不害怕。我眼中詫異,愣了一秒,旋即點點頭。
「碧桃,走的時候記得把禮品都拉回去,裏面都是藥材,旁人用不上。肥水不流外人田,節約是傳統美德。」
我看錯秦端了,這人根本不需要面子。
終於,我和我娘等到了柳家人的道歉,徹底離開了這個噩夢般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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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端叫來了宮裏最好的太醫給我娘診治,也尋來不少珍貴良藥。天氣好時,我就讓下人們把我娘抬到院子裏曬曬太陽。我娘很開心,她自打被賣進柳府,就沒出來過。她行動不便後,柳家讓她活命已屬不易,更別提什麼曬太陽。
十天後,一個晴朗的午後,我娘去了,她是笑著離開的。
她安安靜靜躺在睡椅上,陽光灑滿她臉龐,仿佛映照出她年輕時絕美的容顏。我握著她的手,很想給她焐熱。
晚上秦端回府時,我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感謝他為我娘做的一切。
秦端沒有嫌晦氣,反而讓我在梅苑設靈堂,為我娘守靈三天。他做得太多了,他本可以什麼都不管,甚至可以隨意殺了我,折辱我。
夜裏,我屏退丫鬟們,獨自一人跪在我娘的棺柩。我沒哭,就呆呆地跪著,腦子裏空空的。
我知道我娘遭了太多罪,身體弱,能撐到今天實屬不易。我想過她離開我,但當她真的離開時,我才體會到我失去了自己在塵世間的唯一牽掛。
身後有腳步聲。秦端燃了三炷香,三鞠躬祭拜後,跪在了我身旁的軟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