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我能被允許喜歡他嗎?
時節入冬,天氣越來越冷。
搖光城很少落雪,但冬季仍然很冷。
每年這個時候,主上定然已罵罵咧咧地捧好手爐。
我覺得有些事情遲早都要面對,索性早些回去挨罰。
我不能再在裴府待下去。
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為主上監視裴訴。
我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心意,去遵從主上的心意。
身為暗衛,這是十惡不赦之罪。若主上要殺了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我給裴訴留了一封信,趁著夜深,離開裴府,向三皇子府行去。
夜間四下寂靜,越接近三皇子府,我的腳步就放得越慢。
最後,直接停了下來。
其實我還沒想好,我應該怎麼面對主上。
他那麼討厭裴訴,會不會因為這件事為難他?
他那麼討厭我,會不會會不會更討厭我?
我僵在原地,忽然莫名感覺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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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駕馬車自我身邊疾馳而過,我忽然聞見一陣鵝梨香。
瓏霜身上的鵝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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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曾經長期聽不見聲音,我的其餘四感格外敏銳。
我可以確定,這就是瓏霜身上的氣味。
沒有多加思考,我就返身跟了上去。
馬車疾馳,在城郊的一處別苑停下來。
我蹲在樹上,看著失去意識的瓏霜被人從馬車上丟下來,衣不蔽體,滿身是傷。
從別苑屋內走出的人,我也很熟悉。
是那位瘸腿的二皇子,百裡予。
瓏霜被一桶水澆醒,吃力地睜開眼看他。
他用沒瘸的那條腿將她踹到一邊,又滾著輪椅,慢悠悠地去到她面前。
「聽說,你最近和老三家的暗衛走得很近?」
他用雲靴勾起她的下巴。
「你想做什麼?我猜猜,你想勾引老三?你喜歡老三,對不對?」
「沒……」
「你怎麼就是不長教訓呢……」百裡予不聽她的解釋,踩著她的耳朵,狠得碾出血,聲音越發沉,「在你眼裏,這世上誰都比我好,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他將瓏霜丟回地上,語氣冷漠。
「既然這麼缺男人,本王自然會滿足你。」
四周山匪樣的男人得了許可,紛紛圍上去。
我隻覺靈臺轟的一聲,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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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說,明哲保身。
主上說,能力不足的善良隻是拖累。
主上……主上說什麼來著?
可我並非沒有能力。
我並非病弱之虎、無爪之狼、斷翅之鳥。
裴訴說,我是強大的。
裴訴說,他和他的家人,因為我當年的舉動,改變了一生。
裴訴問我,是否也有想要的東西。
善良原來是可以沒有意義的。
那麼,我要怎樣袖手旁觀,又要怎樣對他人棄之不顧?
回過神來,人倒了一庭院。
這麼多年不開殺,功夫確實鈍了一些。
但勉強夠用。
我將腳碾在百裡予那條據說剛剛恢復了少許知覺的殘腿上,重重壓下去。
他發出一聲扭曲的痛呼,叫得淒厲。
我沒再理他。
剛打完架,我太痛了。
我用布條將虛弱的瓏霜系在背上,頂著一身血,憑借本能跑回三皇子府。
見到主上的一瞬間,我終於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耳朵聽不見聲音,嗡鳴響徹耳畔。
模糊的視線裏,主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崩潰神情,跌跌撞撞跑向我。
天好像下雨了。
雨水砸在我眼皮上,燙得離奇。
我合眼跪著,用力抓住主上的袍擺,連聲道歉。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什麼都做不好,還不聽話,對不起。
大雨還在落下,主上似乎說了什麼。
可我一點也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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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榻邊燻著熟悉的檀香。
是我在主上府裏的房間。
我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一旁的丫鬟小靈看見後,連忙迎上來。
「你醒啦!我去告訴三殿下!」
我慌忙叫住她。
「主上、主上有沒有生氣啊?」
小靈停下來,歪頭皺眉想了想,道:「生氣?好像是挺生氣的。」
我心想,完了。
她又道:「他那日氣得要命,將你帶回來喚了大夫,守在你榻邊熬了一夜,然後天一亮就帶著人找皇太女殿下去了。」
我怔了怔:「找皇太女殿下?」
從小靈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已經昏迷三日了。
那日我倒在瑞王府門前,主上將我和瓏霜帶進府,連夜找人醫治。
我的軟甲早就丟在裴府門前,所以這次傷得有些重。
畢竟對方人多,也不是吃素的。
據說,以我犯下的錯,我這會兒應該待在天牢。
因為我殺了人,還傷了當今二皇子。
然而,今上病重,皇太女攝政。
皇太女此人,有手腕,有大才。
盡管朝中對她的身份有諸多非議,但她從來不以為意,更在今上病重時力挽狂瀾,穩定了朝中局面。
主上前腳到東宮,裴訴後腳也到了。
他看了我的信,跑去三皇子府找我,要跟主上解釋,卻撲了個空,還得知我重傷的消息。
皇太女還沒說話,兩人先在東宮大吵一架。
裴訴說:「我那次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我把所有錢都給你,求你放了玉碎。」
主上破口大罵:「你別又跟老子犯病,你那次說得跟繞口令似的誰聽得清?怎麼就放了玉碎了,老子是捆著她了還是餓著她了?還有你那點錢能不能別拿出來丟人現眼,老子缺你那仨瓜倆棗?」
「你作踐她。」
「你放屁!」
「你讓玉碎來勾引我!你根本就不珍重她!你不配讓她為你付出!」
主上氣得人都要炸了:「誰、誰讓她勾引你了?!」
裴訴傻了:「你沒讓她勾引我?」
「廢話!」主上扶著地毯,感覺隨時會暈過去,「老子叫她監視你!沒讓她睡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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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解除。
皇太女悠悠飲了口金駿眉,淡聲問:「吵完沒?」
裴訴和主上瞬間汗流浹背,「啪」就跪了下去。
百裡翩支著額,漫不經心。
「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聽說了,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裴訴和主上齊齊向前一步,異口同聲。
「臣有。」
裴訴拿出了二皇子強搶民女、虐待流民的證據。
主上拿出了二皇子中飽私囊、私收賄賂的證據。
證據確鑿,皇太女輕輕「哼」了一聲。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皇子。」
她朝手下使了個眼色,伸手接過證據,略顯不耐地擺了擺手。
「本宮知道了,都回去吧。」
裴訴卻不走。
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臣求殿下做主,將玉碎姑娘,嫁我為妻。」
主上當即臉色難看,卻還強撐笑臉。
「笑死,你要娶玉碎,問過玉碎的意思嗎?」
裴訴說:「她喜歡我。」
主上額上青筋暴起:「不可能。」
裴訴跪著,偏頭看著他,目光從容且挑釁。
「可能不可能,你問問她就知道了。」
主上心不在焉地回了府。
這兩日他坐在廊下等我醒,沒抱手爐,也不說話,隻一個人枯坐著,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小靈說,從沒見過他這麼失魂落魄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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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我醒,主上推門走了進來。
他眼下青黑,袍服褶皺,完全沒有平日裏的意氣。
「對不起,」我小心翼翼地說,「任務……又沒完成。」
他平放在被面上的手無聲收緊。
「對不起,對不起,你到底還要說多少次『對不起』,」他低聲道,「命都快沒了,還管任務?」
我遲鈍地停了停。
奇怪,他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兇。
我走神了半天,主上沒說話。
許久,他才問:「還有沒有哪裡痛?」
「在醫館休養,沒有性命之憂。」
「二皇子呢?」
「皇姐將他打了一頓,丟去軟禁了,」主上皺起眉,「他有他母妃保著,殺了不大可能,這已然是最重的了。」
我松了口氣。
房內又陷入寂靜。
風吹過廊下的風鈴,發出悅耳的響聲。
想來,這風鈴還是我小時候和主上掛上去的。
主上冷不丁出聲。
「裴訴告訴我……」他停了停,似乎很害怕問出那個問題,「你喜歡他?」
我不想瞞著主上,猶豫一瞬後,點了點頭。
「嗯,屬下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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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忽然站了起來。
動作太大,差點帶翻榻邊的椅子。
我喊:「主上?」
沒有回應。
主上也耳背嗎?
我又喊:「三殿下?」
他沒有回身,隻是背對著我,喚:「阿玉。」
主上很少喚我的名字,我反應了一會兒,才回:「是。」
「我再問你一遍,」他語氣平靜,尾音卻微妙地發抖,「你真的喜歡他嗎?」
我說:「是。」
我滯了滯,繼續道:「屬下辜負了主上的期待,辜負了主上這麼多年的栽培,屬下惶恐。屬下願意以死謝罪。」
話音未落,主上猛然轉身,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
「你是不是蠢啊?!老子費那麼大勁把你撈回來!是為了讓你死的嗎?!」
我下意識又要道歉:「對不……」
「閉嘴!」
我閉嘴了。
我默默地想:還好,還是熟悉的主上。
34
當晚,主上讓我滾去裴家。
他說他看到我心煩。
他說:「瑞王府不養閑人,你既不做暗衛,就早點滾出去。」
我問:「我不用替您探聽消息了嗎?」
「不用。」
「也不用替您跑腿?」
「不用。」
「也不用……」
「你有完沒完,說了叫你走,」主上打斷我,「我不用你這麼廢物的暗衛。」
他頓了頓,語氣更硬。
「從今往後,做你自己想做的,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
我想了想,最後一次跪下來,在他面前磕了個頭,回:「是。」
他沒說話,背對著我在看書,好像很忙。
我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我退出主上的書房,忽然覺得鼻尖一涼。
抬起頭看,發現天竟然下起小雪。
搖光是真的很少落雪,所以我停下來,在廊下望了一會兒。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這裏賞雪了吧。
這麼點雪,還用不著撐傘。
我踏下臺階,走進雪中。
身後忽然傳來主上的聲音。
「玉碎!等等!」
我回過頭,隻見主上疾步奔進雪中,眼中浮著薄紅的水霧。
他嘴唇翕動,說了句什麼。
我又沒聽清。
我按了按耳朵,真誠地說:「主上,我沒聽清,能不能再說一遍?」
主上望著我,眼睛越發濕潤緋紅,像秋日水邊的楓葉。
半晌,他忽地笑了。
「你啊……到底是真沒聽到,還是裝沒聽到?」
我有點委屈:「真沒聽到……您再說一次唄?」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說了。」
雪紛紛揚揚地落在頭頂,主上難得彎起眼。
他伸出手,似乎想為我拂去發上的雪,又生生停在半空,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
主上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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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段時日,裴訴與主上在朝堂上的關系不知為何緩和了許多。
得皇太女殿下器重,裴訴平步青雲。
主上也沒隻顧生意。
南坊的寒窯經過主上的周轉,改頭換面,逐漸有了自己的營收。
主上神氣活現地嘲諷裴訴:「你們總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可君子無銀,照樣寸步難行。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這一回,裴訴隻是好脾氣地笑了笑,作揖道:「受教。」
裴訴回來和我說的時候,我很驚訝。
沒想到主上與裴訴,也有關系緩和的一天。
裴訴卻忽地俯下身,緊緊抱住我。
他吻了吻我的耳後,又將我的手握進掌中。
我問:「怎麼了嗎?」
他伏在我肩上,聲音悶悶的,語氣有點委屈。
「沒事,就是覺得,你好像是我偷來的。」
「什麼話。」
我將他抱得更緊一些。
過了一會兒,裴訴放開我,語氣有稍許凝重。
「碎碎,你之前同我說想從軍。我想過了。」
「嗯,你怎麼想?」
「我支持你做自己的決定,但是……」
我著急道:「但是什麼?」
裴訴盯著我,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
「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成婚?」
「你想我陪你吹風?」
「不是吹風,」裴訴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是成婚。我請求你,成為我唯一的、珍貴的妻子,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