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上中天,直至偌大的裴府隻聽得見風過草葉的窸窣脆響,屋外的石板路上才響起從容不迫的腳步聲。
那是裴訴的腳步聲。
為了不擾府中其他人安歇,他總是特意將腳步放得很輕。
我自然是沒聽見的。
因為等的時間太長,我早就抱著被子睡著了。
房門被輕輕推開,裴訴走進門,將外袍解下,搭在木制的衣桁上,隨後走去凈面滌齒。
許是過於疲憊的緣故,他沒有點燈。
我被輕緩的水聲驚醒,半睜開眼,還未反應過來,身邊就迷迷糊糊地躺了個人。
是裴訴。
剛醒來的我腦子不太清明,隻覺得等得實在太久,心中頗為委屈。
於是我轉過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角控訴。
「你怎麼才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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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訴的身體僵了一僵。
夜色之中,我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聽得他顫顫喚了一聲:「玉娘?」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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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他靠近一點,裴訴抬起手,指尖擦過我的臉頰,仿佛要確認什麼。
他剛從外邊回來,身體還帶著夜露的寒氣,指尖冰涼非常。
被他一碰,我不禁打了個抖。
他如夢方醒,像是被我的皮膚灼傷一般,迅速將手收回。
半晌,他低低地問:「你為何在這裏?」
我單刀直入,答得理所當然:「想和你睡覺。」
眼前人的身子狠狠一震。
借著清亮的月色,我看見裴訴整張臉騰地燒了起來。
緋色漫進眼底,滿是水汽。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啞得驚人。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扣住他的手腕,認真吻住他發顫的嘴唇。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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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麼。
暗衛陪人睡覺這事兒不算新鮮,所以我一直都做好了覺悟。
有覺悟歸有覺悟,我沒經驗。
我知道,許多人都會在政敵身邊安插自己培養的女人,探聽情報的同時,還能吹吹枕邊風。
這事兒是其他王府的暗衛告訴我的。
王城的暗衛是一個圈,各個皇子皇女,乃至某些位高權重的顯貴,十個有八個會養自己的暗衛。
畢竟都怕死。
暗衛呢,也心照不宣地奉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主要暗衛們大多都是一個訓練營出來的,雖然現在侍奉不同的主子,但也沒什麼深仇大恨。
都是混口飯吃,若非什麼大事,一般不會搞得你死我活。
之前皇家圍獵的時候,幾個皇子皇女的暗衛聚在一起聊天。
四皇子家的暗衛問我平時都做什麼。
我想了想,說:「吃。」
「還有呢?」
「出去吃。」
他很詫異:「你家殿下沒把你送進天香樓之類的地方訓練?」
「我當年在營裏成績第一,還要訓練什麼?」
他言辭含糊:「就是……那個……哎,你們女暗衛比男暗衛不就勝在這個地方嗎?」
我沒懂:「啊?」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開始發酸:「真羨慕你們女暗衛啊,什麼情報啊、人頭啊,睡一睡就有了……」
我遲疑著問:「你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
六皇子家的暗衛攬過我的肩,語重心長,「咱們為主子幹活呢,有時候就是要犧牲一些東西。為了完成任務,不擇手段嘛。
你若想探聽六皇子的事,也可以……」
我撕下一口羊肉串,嚼巴著咽了:「哦。」
我自幼在主上身邊長大,又是暗衛,所以少有女性好友。
他們這麼說,我便也這麼信。
我的命是主上給的。他買下我,讓我免於戰火,給我吃穿,每月給我餉銀,讓我安身立命。
如今我報答他是應該的。
於是當天,我回營帳詢問主上,需不需要我替他睡人。
我說:「我對主上忠心耿耿,隻要您需要,我什麼都可以做。就算做不好,也會努力。」
主上暴跳如雷。
「誰教你的?老子問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我老實道:「其他皇子的暗衛說的。」
「那是他們賤!他們下作!他們無能!」
「誰說女子隻能以此事人!有幾個女子是自願做這種事?去他天老爺的自願!老子早叫你少跟他們玩!」
他按著額,似乎氣得不輕,連話都不會說了:「我何曾叫你做過這種事……該死……」
我望著他,似懂非懂。
他確實沒讓,待在主上身邊那麼多年,我隻在某次他被刺殺時殺過人。
我平日幹最多的事是出門跑腿,給他買北市的烤串、西市的饢、東市的奶糕、南市的糖。
天天跑,月月跑,跑得我輕功比武功好。
我的斧子許久未沾血,都鈍了。
主上在位置上坐了一會兒,似乎越想越氣,又站起來。
「跟我出去!」
我問:「啊,去幹什麼?」
他急了,一把拖過我的手,邊走邊陰著臉怒罵:「沒用的東西!被欺負了還不知道!老子弄死他們!」
那天晚上,百裡聞就著圍場的黑燈瞎火,把一個個在睡覺的皇子都喊了起來,將他們大罵了一頓,要他們管好自己的暗衛。
我家主上擅長經商,平日裏不大合群。
除了皇太女殿下,其他人私底下都覺得他丟皇家的臉面,與民爭利,屬實掉價。
但也正因財大氣粗,主上被譽為皇城的「財神爺」,其他幾個皇子都不太敢惹他。
皇子們被罵得一臉蒙,互相對視了一眼,最後是四皇子戰戰兢兢地出來勸和。
「三皇兄……你先消消氣,出什麼事了?」
主上餘怒未消:「還是問問你們的暗衛說了什麼吧!這麼羨慕就自己去賣!沒人攔著!」
「暗衛之間開玩笑……當不得真……」
「老子就當真!你有本事咬死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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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別家暗衛告訴我,他們主子在背後編排我的主子。
他們說,百裡聞骨子裏到底流著商賈的血,出身低劣,上不得臺面。
我非常生氣,當晚背著主子潛進其他幾個王府,把他們家的發財樹全砍了。
窮死你們!
那是我十五歲時的事。
現在想來,主上大約是覺得我那時還太年輕,在那方面不堪大用。
如今我長大,應當能盡一份心了。
我絕不能辜負主上的期望。
這樣想著,我跨坐在裴訴身上,嘗試著伸手撫上他的肩。
裴訴睜大眼,胸膛急劇起伏。
「別。」
他的呼吸變重了。
下一瞬,他翻身將我放倒。
天旋地轉,裴訴腰間的玉佩頂得我生疼。
他俯身貼近我頸邊,極其克制地廝磨啄吻。
然後放開了我。
我有點接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由得「欸」了一聲。
裴訴沒作聲。
他咬著下唇,猛地拖過一邊的被褥,將我像個煎蛋餃一樣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隨後低下頭,隔著厚厚被褥,十分用力地抱緊了我。
他的呼吸慢慢平穩。
許久之後,我聽見他強自冷靜的聲音。
「玉娘。」
「嗯?」
「不是這樣的。」
我愣了愣,問:「什麼?」
他偏過頭,眼神在月色中清澈明亮,語氣分外鄭重。
「我對你並不是那麼輕率的感情……你再等等。」
啊?
你可省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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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太過震驚,我甚至沒聽到裴訴之後小聲說的那句「我會娶你」。
我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我直愣愣地躺在他懷裏,眼看著他把我端出房門,端過走廊端回了我的房間。
一個書生,這麼有勁呢?
主上說得對,這人老奸巨猾、表裏不一,許多事情還需細細觀察,不可輕信。
裴訴將我擺回我的床上,雙頰依舊粉得驚人。
他在我床前瞻前顧後地躊躇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傾身吻我。
隻是額頭。
微涼的吻落在我額心,一觸即離,快得我還來不及感受什麼。
我怔怔地喚:「裴大人?」
裴訴退後兩步,好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玉娘,你……好好休息。」
說完這句話,裴訴飛也似的離開了我的房間。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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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明白,裴訴是什麼意思。
一個男人,對半夜爬自己床的女人說「你可省省」,會是什麼意思?
思來想去,我決定找人商量商量。
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老實說,本來也沒什麼傷。
裴訴照例天沒亮就出門了,我跟府中的管家說了一聲,就自己出了門。
要問男女之事,果然還是得去天香樓。
然而,我還沒到樓門口,就被巷子裏突然伸出的一隻手拽了過去。
我定睛一看,是二皇子府上的女暗衛,瓏霜。
「你瘋啦?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我驕傲地說:「我是做任務去的。」
她立即瞪大了眼:「做任務?你家那個主子會讓你去這種地方做任務?他不把你腿打折?」
任務機密,我不欲多解釋,老神在在地擺了擺手:「哎,此一時,彼一時。」
她看向我的目光莫名其妙多了同情。
「這樣啊。」
圈子裏女暗衛不多,訓練那幾年,我們是挺好的朋友。
後來就很少見面了。
不是我不想見她,是她主子不讓。
瓏霜跟的二皇子不是什麼好人,性情冷漠暴戾、陰晴不定,從來不把人當人。
因為有腿疾,二皇子一向不參加皇家圍獵一類的外出活動。
不像我家主上雷聲大雨點小,她家主上對她,那都是扎扎實實地打。
稍有不順心,抽她一頓鞭子是常事。
將欲望都發泄到她身上不說,玩膩了就將她送上別人的床,就這麼來來回回地拉扯。
瓏霜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半晌,她表情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
我覺得不透露任務對象,說一說應該沒什麼。
於是我問她:「我想勾引一個人,但是我半夜上了他的床,他跟我說『你可省省』,是什麼意思?」
瓏霜的目光更加同情了。
感覺她快哭出來了。
「碎碎……你,唉。」
我更疑惑了:「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一臉破罐破摔。
「還能有什麼意思,就是說你功夫還沒到家。」
「我功夫挺好的……」
「不是那個功夫……」
她示意我附耳過去,然後伏在我耳邊,詳詳細細地說了一堆。
我聽得久久沉默,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暗衛真不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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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也沒什麼要問的了。
用不著去天香樓了。
我思忖著找個理由回裴府,瓏霜卻依舊看著我,顯得很擔憂。
「你別想太多,我覺得三皇子殿下對你……並非毫無感情。」
「我知道啊,」我說,「所以我更得努力報答他。」
瓏霜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道:「算了,別家主子的事兒,我不好多說什麼。」
她左顧右盼,視線定在街邊一家成衣店。
我尚且不知所以,就被瓏霜拖了進去。
她同店裏的老闆娘耳語幾句,老闆娘便轉身回裡間,取出一套紗衣。
是套極漂亮、輕薄的紅衣,綴滿精緻的金線與寶珠,在暗處亦熠熠生輝。
她將紗衣鄭而重之地交到了我手中。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瓏霜攥住我的指尖,眼眶濕潤。
「玉碎,女兒家在這世間活著,千難萬難,少有選擇。所以你無論要做什麼,我都不會苛責你。我這輩子註定沉入深淵,再無轉圜,可你不一樣。」
說著,她伸出手,覆上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些了嗎?」
「別擔心,早就痊癒了,隻是偶爾不靈。」
她點點頭,低下花枝一般的頸項,婉約綺媚。
透過衣領的間隙,我望見她傷痕累累的後頸骨。
「三皇子是個好人,」她說,「你若想為將來的命途博一把,盡可放手去做。」
我聽得動容,不禁握住她的手。
鼻端聞見清麗的鵝梨香,她捏了捏我的臉頰。
「碎碎,暗衛屬於其主,如影隨形,生死不渝,不被允許出現在陽光之下。你若能替我回到陽光之下,我會很開心。」
我張張口,想說我過得很好,主上面硬心軟,並未苛待我,我從來都在陽光之下。
但最終,我還是選擇沉默。
在他人吃不飽飯時不嚼得太大聲,亦是一種教養。
我必須再努力一些。
若我能將裴訴這個任務完成,主上或許會更加器重我。
或許,我就能求他,救一救瓏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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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以前不是沒試著求過主上救她。
那次,主上難得沒發火。
他端坐在大紅酸枝木椅上,眼睛不眨地凝視我。
直至檀香燒斷半截,手邊的龍井茶也已放涼,主上極冷靜、極平和地出聲。
「你為什麼覺得,以你的身份,有餘力去擔憂另一個人?」
我如遭雷擊。
他說:「玉碎,人活在這個世上,是不能什麼都想要的。」
他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世上不幸的人那樣多,難道你都要搭上自己的命一個個救嗎?你能獲得什麼回報?」
他還說:「能力不足的善良就隻是拖累。你救人是沒有意義的。」
沒有意義的,玉碎。
屋外落木蕭蕭,風裹挾著殘葉吹向空中,又無力地墜地。
主上別過臉不看我:「你的耳疾,我也為你治了這麼些年,難道你還沒長教訓?還是你真以為,我瑞王府喜歡養閑人?」
我的耳疾確實有天生的緣故,但本來沒那麼嚴重。
加重是在十三歲那年。
十三歲時,我尚身在鐵血營,與瓏霜他們一道訓練。
鐵血營的訓練並不固定,有時是去深山老林,有時要去鬧市之中,那一回則是去了邊境。
彼時邊境戰火剛起,因近年火器普及,南嘉之戰,炮火連天,多了許多來不及逃亡的平民。
我執意離隊,去救人。
那時我年紀雖小,課業成績已是營中翹楚,速度快、力氣大。
可火炮聲響喧天,情況緊急,我雙手都在救人,根本無暇掩耳。
最後我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隻不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聽不見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