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忽然接到了梁昀的電話。
對方非常不客氣,上來就質問道:“你又跑哪兒去了?”
聽到這口氣,梁時翻了個白眼,瞬間也沒了好脾氣。
“我還沒問你呢,從非洲回來就不見人影,泰啟的季度會議也不參加,你這是要當甩手掌櫃把事情都丟給我是吧?”
梁昀那邊也毫不示弱:“不是你說對我西非的項目感興趣,年底要過去拍攝的嗎?我加點班怎麼了!”
“行叭。”梁時撩了撩頭發,“找我什麼事?”
梁昀聽著氣呼呼的:“你那好表妹在學校裡到處惹事,輔導員為什麼會找到我這兒?”
梁時一臉理所當然:“我急著出差,沒空,你替我走一趟。”
梁昀無語:“麻煩搞清楚,你才是她親表姐,我是假的!”
“哦。”梁時面無表情地說:“既然如此,我隻能打電話給她親表哥,把他從行程緊密的大導劇組裡拽出來,替我走一趟南城大學咯。”
梁昀:“……”
“算了。”梁昀的口氣木木的,“……還是我去吧。”
說完就掛了電話。
梁時心情甚好地登了機,一路飛抵日內瓦。
作為一個國際大都市,日內瓦坐落於阿爾卑斯山山腳,河湖縱橫,包羅萬象,是一個歷史悠久、又朝氣蓬勃的活力之城。
梁時從落地的那一刻起,就被鋪天蓋地的人文氛圍包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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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路行駛,隨處可見星羅棋布的湖岸,歷史悠久的建築群,還有各種風格典雅的商鋪和藏館。
最近正值電影節開幕,大街小巷裡都懸掛著招搖的宣傳旗幟和海報。看得梁時一顆心怦怦直跳,有種接近理想殿堂的敬畏之感。
聖尼翁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作為世界性的老牌電影節之一,一直是各種類型的實驗紀錄片、新聞紀錄片甚至藝術電影的交流勝地,囊括了全世界最先鋒、最洞察、最真實的代表之作;同時,也更加側重女性的思考與表達,是個非常多元而包容的藝術盛典。
梁時入圍的單元叫作“國際中短片競賽單元”,隻接受60分鍾以內的中短題材。所有入圍作品都會在電影節期間進行展映,梁時也很快能夠和世界各地的觀眾一起,在異國的影院裡再次欣賞到自己的作品。
剛剛得知自己入圍的時候,梁時的心態宛如窮人乍富般驚喜,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摸到這種世界級殿堂的門檻。
而當她親身飛抵此地,沉浸在行業盛會的濃鬱氛圍中,和眾多同行的導演交流,看到那麼多優秀的作品時,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緊張。
得失心這個東西,隻會從無到有,越養越大啊。
評獎夜的前一晚,梁時放團隊出去嗨,自己趴在酒店的陽臺上,跟陳琛打電話。
“怎麼辦……”梁時的腦門抵著陽臺上的花柱,“我好像有點緊張。”
陳琛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是誰出發之前,說自己就是來湊個熱鬧,完全沒什麼野心的?”
梁時噘了噘嘴:“這誰能保證呢!”
“不過……”梁時真心實意地說:“看到同行那麼多優秀的作品,我真心覺得,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太多東西需要學習,這種懷揣著壓力的感覺,好像也不賴。”
“梁時。”陳琛的聲音頓了頓,語氣有些認真,“要相信自己的作品。藝術上的造詣不必多說;在現實性上,你替紅雨解決了人生的難題,還推動了泰啟的變革。這種影響力,隻會讓你的作品更加閃閃發光。我相信,評委們慧眼如炬,一定會看到你的。”
梁時怔怔地聽完,那些沉甸甸的壓力和緊張,好像瞬間不翼而飛了。
讓全世界都喜歡,有時候,也未必及得上心上人的一句誇贊啊。
她不好意思地咬住下唇,臉上洋溢著淡淡的溫馨,手指絞了絞花壇裡的葉子,檀口輕啟:“陳琛……我好想你。”
*
公布結果的當天,斜風輕送,細雨濛濛,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淡薄的水煙之中。
梁時身著一身低調極簡、又精致到每一處細節的小黑裙,撐著華傘走上電影節的紅毯時,圍觀的記者們還以為這是哪位明星來給導演撐場子的,紛紛抬起鏡頭,衝著梁時一通猛拍。
直到翻開入圍名單的小冊子,眾人才驚覺,這位風姿卓約的年輕女士,竟然是一位入圍導演。
現場人頭攢動,中型的殿堂裡早已坐得滿滿當當。梁時一眼認出,嘉賓席上的其中一位,是Heddy Ivens,美國著名紀錄片導演。
她曾經在兩天前的論壇裡和這位導演有過一面之緣。
那天,作為單元入圍者,梁時應邀參加展映論壇,暢聊自己的創作思路。
Ivens導演是受邀而來的採訪嘉賓,會逐一和每一位入圍的候選人深入交流。輪到梁時的時候,現場卻忽然出了岔子,好好的同傳機器竟然罷了工。
主辦方jsg緊急出去找翻譯,而梁時淡定得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隻是摘下耳機,順著自己剛才的思路,和對方改用英文繼續往下聊。
對方很驚喜也很開心,兩個人相談甚歡,還約好等頒獎結束後一起出去喝一杯。
梁時沒想到,今天竟然又碰面了。
很快,現場的燈光暗了下來,評委們開始宣讀本屆電影節的評選結果。
梁時團隊的小伙伴們屏息凝神,摩拳擦掌,暗暗為她祈禱。
梁時看著他們認真的樣子,忽然覺得,胸腔裡那份膨脹的得失心有些褪卻了。此刻,她已經擁有了太多。
手機上,紅雨發來微信:
【梁時,恭喜你入圍!也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謝謝你一直這麼努力。】
梁時愣了愣。
這時候,臺上公布了最佳國際中短片獎的獲得者。
大屏幕上開始播放獲獎作品——陰霾的榕城天空下,紅雨提著裝滿水的白色塑料桶,艱難地行走在空蕩蕩的水泥樓宇之間。
直到殿堂裡的燈光亮起,大屏幕上打出自己的片名,梁時還是有些恍惚,難以置信地呆坐在位置上。
團隊的伙伴們已經圍了過來,將梁時緊緊地擁在中間,雀躍的歡呼聲響徹她的耳畔。
在全場雷動的掌聲中,梁時緩緩起身,沿著臺階,愣怔地朝臺上走去。
頒獎的小禮堂並不算大,可梁時莫名覺得,這臺階是那麼長,仿佛通向她從未涉足過的人生的另一端。
而她自己則猶如一個在幹涸的戈壁灘上低頭行走了太久的人,猝然抬眸,竟然窺得前方碧波萬頃、鳥語花香。
一切都美好得仿若幻覺一般。
直到站在麥克風前,梁時看著臺下殷殷期待的目光,才從自己恍惚的心神裡蘇醒過來。
她穩了穩思緒,以一口流暢的英文開口道:“說來慚愧,我拍這個片子的初衷,其實是為了拍自己。”
“實不相瞞,這個片子裡的主角紅雨,是我在馬來西亞的監獄伙伴。”
聽到這個說法,臺下頓時響起一陣難以置信的唏噓。
臺上的女孩子年輕貌美,才華橫溢,一看就像溫室裡長大的嬌花,竟然有過這樣不尋常的經歷?
梁時扶著麥克風,不在意地笑了笑:“沒錯,我曾經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身陷囹圄,喪失了讀書的機會,與家人和愛人失聯,在異國流落了很多年。那幾年,是在地獄中徘徊的幾年。”
“我曾經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陷入永暗,再無辰光。就像紅雨那樣,生活在沒有光亮、沒有水源的家裡,用一個看不到盼頭的奢望吊著自己,苟且活著,直到死去。”
“我相信,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像我當初那樣,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但是,我想用自己的故事告訴你,請你堅持一下,再嘗試一次。絕處會逢生,堅持會改變,努力會看到曙光。”
梁時摩挲著手中的獎杯,用最為堅定的口吻繼續道:“今天,我站在日內瓦的領獎臺上,特別想引用一位本地哲學家盧梭的話——大雨可以延遲我們到達的時間,但不能阻止我們前進的腳步。”
“祝福所有苦難中的人——希望你們的人生早日迎來晴空。”
臺下安靜數秒,緊接著,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如雷般轟鳴的掌聲。那掌聲回蕩在殿堂的穹頂,經久不息,延綿不止。
場館外,淅淅瀝瀝下了一天的細雨,也漸漸停歇了。
*
頒獎典禮散場的時候,梁時被團隊的小伙伴們圍在中間,各種興奮地合影。
Ivens導演竟然停在一邊,默默地圍觀著這一幕。
梁時看到她,連忙從人群裡擠過來,欣喜地打招呼。
導演人到中年,看起來仍然像個小姑娘般靈動活潑。她首先恭喜梁時獲獎,接著又提到,自己今年受邀去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任教,想問梁時,有沒有興趣來當她的學生?
梁時被這個邀請驚呆了。
Ivens導演繼續道:“雖然你剛剛獲獎,但作為一名年輕導演,專業的創作道路依然很長。將來,想要拍攝更長、更復雜的系列紀錄片,便需要更多、更專業的技巧。我有信心,可以幫助你走得更遠。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獲得你這樣一位優秀的學生?”
梁時驚喜得眼睫都在輕顫,過了一會兒,忽然忐忑地說:“可是我沒有本科學歷啊……”
Ivens導演忽然放聲大笑:“傻姑娘,作品就是最好的敲門磚!我的碩士項目,會給你留一個位置。”
末了,又補充道:“當然,研究生院的語言考試還是要過的。申請季馬上就要來了,不許偷懶哦!”
梁時尖叫一聲,撲上去擁抱住這位未來的老師。
*
“恭喜梁導!!!”
鼓點聲震天的熱鬧酒吧裡,盛滿金黃色酒液的杯盞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脆鳴,在每個團隊成員的心中掀起熾熱的浪潮。
大家的臉上寫滿了開心和激動,洋溢著心潮澎湃的笑容。
梁時被嘰嘰喳喳的小伙伴們圍在中間,硬灌了好幾輪啤酒,才被勉強放行。
她是從頒獎典禮上直接出來的,衣服也沒顧上換,就被激動的大伙兒拉來了酒吧,說是先緊急慶祝一波。
這會兒,身上還穿著領獎時優雅的小黑裙,梁時斜著身子靠坐在吧臺的高腳凳上,有些燻燻然。
漫天的音樂聲蒸騰著醉意,梁時覺得自己的腦袋暈乎乎的。
可是,真的好開心啊,開心到,必須第一時間和某個人分享才行!
梁時模糊著視線,去摸自己的手包。腳上的漆皮復古細高跟滑了下來,隨著曲線優美的腳背輕輕搖晃著。
“啪嗒”一聲,鞋子掉了。
她遲鈍地晃了晃腦袋,也沒顧上去撿,兀自摸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手機。
亮起的屏幕上幹幹淨淨,一條信息也沒有。
梁時失望地嘟了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