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尹開陽不答。
謝雲冷冷道:“曾經效忠天子的暗門擅自脫離京城已久,不僅在江湖中落草為寇,甚至以大不敬的‘神鬼門’自居,光這一點就其罪當誅。再加上這次聖上前腳做夢,後腳你就出現,你自己問問這庭上諸位大臣,除了暗門作鬼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緣由能解釋聖上的夢境嗎?”
這話說得眾臣紛紛流露出贊同之色,武後微微頷首,連皇帝一時都想不出什麼言語來駁斥。
然而尹開陽笑著搖了搖頭,抬手隔空對謝雲一點:“阿雲,除了裝神弄鬼這四字外,你也想不出什麼其他話來罵人了。”
謝雲修長的眉梢一跳。
“但暗門除了作鬼以外,還是有很多其他辦法的……”
尹開陽頓了頓,面具後深邃的雙目中突然閃過一絲詭譎的白光,猶如寒星當空、浮光掠影,森然倒映在了謝雲的眼底,隻聽他帶著戲謔道:“這才是暗門真正的手段,看來你確實需要重溫下,再好好想想要不要總抓著一個夢來跟暗門作對——”
最後一個字在謝雲耳中被無限拉長,猶如魔音刺進腦海,回響久久不絕。
謝雲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當尹開陽眼底精光閃現的同時,謝雲正注視著他的瞳孔驟然一散——
暖閣中所有聲音和色彩都化作漩渦,呼嘯著飛速遠去。
憧憧人影被陷進黑暗,深淵從腳下迎面而來;謝雲仿佛被看不見的巨手抓住狠狠向下一扔,幻境中無數畫面光怪陸離,從記憶的墳墓中翻湧而起。
“暗門的手段,”二十年前荒草坡上,尹開陽單膝跪地,居高臨下,眼神中閃爍著同樣的冷酷和戲謔。
一個小孩蜷縮在草垛後,身上勉強裹著棉絮裂開的舊袄,被寒風凍得臉蛋青紅,滿是凍瘡的小手握著拳頭緊緊堵著嘴,才能勉強不發出顫抖的哭泣聲。
透過荒草的縫隙,他看見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子承乾脖頸上被套著一根白綾,臉色漲紫、變黑,手腳像被電打了一樣劇烈抽搐,然而所有掙扎都無濟於事。
“本王明明……是……天命所歸……”
尹開陽在太子瀕死的瞪視下搖了搖頭,似乎感到十分可笑又有點憐憫:“不,太子,你從來都不是。暗門自古以來的傳統,是挑選天命所歸的人來扶持,藉以從龍之功來攫取世間最大的權力。但跟晉王與魏王相比,作為儲君的你根本就沒有被我列入過考慮範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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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雙眼凸出,那幾乎到了一個人眼珠可以暴出的極限,喉嚨發出咯咯聲響,眼眶、鼻腔、耳朵裡同時流出血來,那景象如同地獄裡爬出的鬼。
“你這……惡……魔……”
“我還沒到真正可以被稱作是惡魔的時候呢,” 尹開陽微笑著回答。
李承乾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烏青的嘴唇無聲開闔,眼底布滿了蛛網般鮮紅的血絲,死死瞪著前方。尹開陽在這樣的目光中最後出了口氣,那仿佛是一聲惋惜的嘆息,隨即攥著白綾的雙手驟然一緊。
——咔!
頸骨斷裂一聲脆響,李承乾身體僵住,後腦勺重重地、無力地摔在了地上。
他死了。
東宮太子、天下儲君,竟然就這樣,在離京萬裡之遙的荒土草坡上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尹開陽長籲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土。
他的神態如此闲適,仿佛隻是剛喝完茶散完步,完全沒有任何才殺過一個人的感覺。
隨著他的動作,草垛後小孩恐懼地退後了半步,竭力繃緊身體不發出任何動靜,想趁這機會轉身偷偷跑掉。但他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尹開陽卻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一般,突然回頭開聲:“站住。”
他的聲音中隱含氣勁,小孩膝蓋登時一軟。
尹開陽走來撥開草叢,奇道:“這麼小?”
如此年幼又瘦骨嶙峋的小孩半跪著,藏在又軟又厚的荒草裡,那真是跟一隻兔子的體型沒什麼兩樣。尹開陽開始還以為草垛後的孩子起碼得有十歲左右,但眼下一看也有點意外,喃喃道:“太子這愛好……真是……”
他顯然想岔了,不過小孩沒聽明白,顫抖地爬著又退了兩步。
“過來,”尹開陽招招手,和藹道:“別怕,我給你一個痛快的。”
小孩猛地蹿起來,拔腿就往後跑!
電光石火之際尹開陽一伸手,就準確抓住了這孩子的後頸,跟捏住一隻小兔崽沒什麼兩樣,不顧反抗地把他拎了回來,手指稍稍用力,眼見就要輕而易舉地掐斷他那根小脖子。
這對尹開陽來說確實已經算是很有慈悲心的舉動了,如果小孩不掙扎的話轉瞬之間就能命喪黃泉,快得甚至連一點痛苦都不會感覺到。
然而就在這時候,小孩終於在極度的恐懼和崩潰中發出了尖叫:“救……救命!”
“娘!娘——!”
轟——
其實是沒有聲響的,但在尹開陽耳中,那一瞬間跟轟響也沒什麼兩樣。
隻見小孩身體乍然僵直,但四肢經絡間卻突然爆發出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氣勁,緊接著天青色光芒從破舊的小棉袄裡穿透而出,在皮膚表層匯聚成一層層繁復的花紋,從脊背飛快蔓延到了手臂和脖頸,甚至瞬間刺入了尹開陽掐著小孩後頸的手指!
尹開陽面色大變,如同被火燒了一樣猛地松手。
“娘!”小孩摔倒在草垛裡,掙扎慘叫:“娘,救救我!娘!”
尹開陽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指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掌紋汩汩而下,傷口中還隱約殘存著可怖的青光!
但他沒在意,半跪下去緊盯著小孩不斷翻滾蜷縮的身體,隻見那不斷蔓延的刺青圖騰漸漸成型,鹿角須髯、頷有明珠,果然形成了一條尚未長成的幼龍!
“……難怪,”尹開陽輕聲道,“得青龍者得天下,李承乾東山再起之心不死,竟能找到一條小隱天青……”
小孩的悽利的尖叫漸漸沙啞輕微,整個人俯在草叢中,幾乎連最後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時候隻要稍微伸出手,僅僅一下,就能輕易地送這隻年幼的小青龍上西天。但尹開陽久久沒有動作,隻靜靜地看著那毫無生氣的小身體,半晌終於伸出手,卻是把小孩抱了起來,轉身一步步走下了荒草坡。
李承乾雙眼圓睜的屍體被遠遠拋在了他們的身後。
寒風中最後一縷夕陽隱入地平線,荒野蕭瑟,枯草紛飛,冬季漫長的黑夜扇動羽翼,漸漸籠罩了大地。
小孩微微睜開眼,過了很久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幹裂的嘴唇竭力張了好幾次,才終於勉強發出了細弱沙啞的聲音:“……你是誰?”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尹開陽翻身上馬,鬥篷揚起復又落下,陰灰天幕中這個男人眼底閃爍著詭譎的白光。
那一幕景象的每個細節都如此鮮明,深深烙印在了小孩的腦海裡,以至於其後經歷二十年歲月洗刷而毫不褪色,在無數個深夜夢境中反復重現。
那是後來一切無窮無盡的噩夢,和顛沛流離的命運的開端。
“地獄。”尹開陽隨意道。
小孩瞳孔驟然縮緊,尹開陽卻笑起來,猛地駕馬飛馳,向冬夜原野盡頭呼嘯而去。
第36章 借刀
“——跟暗門作對。”
乾泰殿暖閣,尹開陽最後一個字音落地,微笑盯著謝雲。
謝雲直勾勾回視,似乎要說什麼卻又發不出聲來。
沒人注意到禁軍統領瞳孔渙散、神思恍惚, 即便是離他們最近的尉遲元諭等人, 也隻能看見他們兩人都不開口,彼此對峙而已。
這詭異的靜寂保持了足足數息工夫, 尹開陽閉上眼睛,復又睜開, 隨意地轉向皇帝:“陛下,關於十二金人,臣的意思這幾天來已經很清楚了……”
謝雲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沒有動, 然而就在這時, 注意力一直落在這邊的單超似乎發現了異狀,突然在周遭意外的目光中越眾而出。
尹開陽猝然中斷了正對聖上說的話,回頭意欲阻止, 卻已經來不及了,隻見單超伸手就果斷地抓住了謝雲的手腕!
內力從他掌心驟然打入謝雲經絡,滾燙的氣息瞬間湧進四肢百骸,將謝雲的神智從幻境中重重一拉!
“……!”
謝雲瞳孔驟然縮緊又張大,那口吊在喉嚨裡的氣登時吐了出來,整個人神智一清,驟然望向單超:“你……”
“——怎麼?”尹開陽突然含笑打斷了他,問:“謝統領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問這句話的同時,他眼底又閃現出了那詭異變幻的一星白光,這次卻極其狠辣地,直直地投向了單超!
尹開陽對單超沒有對謝雲那麼客氣,如果說剛才隻是威懾的話,現在這一下就堪稱是殺人不見血了。
出乎意料的是單超反應卻跟常人完全不同。他幾乎當即就正面對上了玄武印鏡花水月的法力,但意志清醒、毫無撼動,甚至上前一步半擋在了謝雲身前,語調冰冷中帶著警告:“尹掌門,在聖上面前如此肆意妄為,不太好吧?”
“……”尹開陽面上掠過訝異,上下打量這個英俊的年輕男子:“……單禁衛。”
謝雲於袍袖下倏而反手按住單超:“別看他!”
單超卻沒有動,尹開陽眨眨眼睛笑了起來。
“多謝提醒,是在下唐突了。”尹開陽竟然很灑脫地拱了拱手,頗有深意道:“單禁衛果真名不虛傳……看來阿雲挑人的眼光,確實一向都還不錯。”
眾人都不明所以,但一個謝統領已經很邪乎了,尹開陽比謝雲更邪,當下也沒人開口發聲,都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無甚大事,我看單禁衛年少英才,心中有感而發而已。”尹開陽轉向狐疑叢生的皇帝,欠了欠身笑道:“剛才說到金人的事,臣的意思在這三天來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遙想秦始皇銷天下之兵而鑄金人十二,方才有了萬世一統的功績和封禪泰山的榮光;陛下如今東巡泰山,和始皇當年的行程如出一轍,因此獲得天人感應,夢見了十二金人;臣以為,這是上天暗示陛下效仿銷兵舊事的意思。”
話音剛落地,暖閣中登時響起一片嗡嗡議論,皇帝用力咳了兩聲:“無妨,尹愛卿繼續說。”
尹開陽頷首,對周遭質疑的群臣視而不見。
“臣執掌暗門多年,當初雖然離開京城,蟄伏於江湖,但對陛下的耿耿忠心卻從未減少過半分。這次聽聞陛下東巡,便令人沿途開路並隨行護送,因此聽到了鄉野中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
他略微頓了頓,雖然嘴裡說著聳人聽聞,面具下那半張臉上悠闲的神情卻沒有絲毫改變:“臣聽人密報,一群平素挑釁滋事、擅自開山立派,號稱是武林俠士的江湖人,竟打算趁著封禪大典這一千古難逢的盛事,在泰山舉行什麼‘武林大會’,推舉所謂的‘武林盟主’。”
“各位同僚有所不知——”尹開陽估計也覺得同僚二字十分有趣,笑了下才繼續道:“這武林盟主,據說是整日動刀動槍的江湖人士集體推舉出來,可以號令四方甚至調動民間武裝的人物。而這群人竟想在陛下巡幸泰山的時候集會比武,如同私下又設立了小朝廷一般,其狼子野心,也就不用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