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姑娘也心甘情願麼?”一個清冽的聲音突然從人群後響起。
傅文傑瞬間哽住,登時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單超回頭一看,隻見謝雲側肩靠著石柱,雙手抱臂,輕紗之後神情冷淡。
他不像在場任何人一樣憤怒、同情、或急不可耐大聲指責,硬要形容的話,他甚至有些疏離於這堂上所有混亂的情況之外。
然而不知為何,當單超看見謝雲時,內心突然一定。
似乎潛意識中他知道這個人站在自己身邊,不論情況變得多麼詭譎、危險和不幸,龍姑娘都會和自己待在一起,一如既往,從無改變。
“你們懂什麼?這丫頭不死,我閨女就得嫁去那武林邪教,我閨女又何其無辜!”傅老夫人一把推開要來攙扶自己的丫鬟,用拐杖指著單超,大怒道:“天底下竟然還有你這麼心腸歹毒的人,我今日才算是見到了!我鍛劍莊與你什麼仇什麼怨,你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這些?盼著我姑娘嫁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你就能得到一分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老夫人的哭喊聲嘶力竭,那目光怨恨得似乎淬了毒,然而日光陰影中單超的面容卻無動於衷,甚至連聲音都一絲觸動也沒有:“鍛劍莊被神鬼門逼婚的事,哪怕再冤屈再無奈,都不能把第三者無辜的性命牽扯進來,沒人有權利用銀兩買斷別人的生死。”
他翻腕抽出背上的七星龍淵,手持劍鞘,橫向眾人,緩緩展示一圈。
男子深邃的目光凝重堅定,仿佛於無形中,又有種無堅不摧的、壓倒性的力量。
“若今日神鬼門逼婚不成,欲滅門鍛劍莊,則必先折斷我手中之劍,跨過我七尺之軀;屆時我相信在座各位甚至整個江湖武林,都不會眼睜睜袖手旁觀。”
“但若有任何無辜的人死在這裡,哪怕隻是個貧苦人家的普通姑娘,哪怕隻是個賤如蝼蟻的粗使丫頭,都和整座鍛劍莊滅門並無任何不同——”
單超的每一句話在沉寂的空氣中回響、震蕩,越過桐木紅漆和雕梁繡瓦,響徹這日光下屹立了無數歲月的莊嚴正堂。
“你傅家大小姐的終生,武林第一美人的婚事,乃至鍛劍莊百年基業的煊赫堂皇。”
“在我眼裡,都和此刻堂下這個粗使丫頭的命,是一樣的分量。”
第11章 袖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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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大明宮。
夜深銀漢通柏梁,二十八宿朝玉堂。
一聲尖銳的鳥鳴劃破夜空,寢殿中,正微闔雙目聽內侍念書的皇帝突然睜開了眼睛。
片刻後一個襕衫太監跨過門檻,快步走進大殿,手臂上赫然停著一頭小鷹!
“聖人,”太監躬了躬身,繼而上前將鷹腿解下來的一隻銀管雙手奉上,低聲道:“請看。”
皇帝接過銀管,卻不急著打開,端詳片刻後才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冷笑:“暗門信鷹,真是好幾年不見了……原來他們還記得朕這個主子。”
太監深深欠下身體:“一日是主子,終身都是主子,聖人所言甚是。”
周圍靜悄悄的,內侍早已收了書,低眉順眼地退在一旁,偌大寢殿中隻能聽見遠方夜蟲鳴叫遙遠的聲響。
半晌皇帝終於從鼻腔中輕輕哼了聲,從銀管中抽出紙卷,打開來一看。
“聖人,”內侍從門口匆匆上前:“皇後殿下來了!”
香風中裹挾著細微的珠翠撞擊遠遠拂來,環佩叮當、裙裾及地,一級級登上白玉階,大步穿過中庭。這偌大帝國的皇後僅帶著隨身宮女,於寢衣外披了件毛氅,便疾步來到了紫宸後殿前,在宮女們徐徐拜下的同時彎了彎腰,朗聲道:“陛下。”
——武後雖年逾四十,卻依稀仍有青年時的容顏。多年來權力巔峰殺伐決斷的經歷讓她看上去並無任何婦人嬌弱,反而有種硬朗、得體、又從容不迫的,極有魅力的風韻。
皇帝打量她半晌,淡淡道:“皇後何事前來?”
武後道:“侍衛報宮中有信鷹飛過,我以為前線生變,才匆匆趕來,望陛下勿怪。”
這些年來隻要是在內廷中,武後在皇帝面前一向是以我自稱,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了。
“你消息倒靈通。”皇帝叮當一聲將銀管丟在案上,突然問:“——禁軍謝統領呢?”
武後眼底神情微變,沒有直接回答:“禁軍統領無令不得出京。”
“是嗎?”
“是。”
“那謝統領人呢?”
“今夜不當值,理應人在統領府中。”
寢殿中沉寂數息,皇帝冷冷道:“既如此,命人出宮急宣謝統領入內面聖。來人,賜皇後座,上茶!”
武後滿腹疑竇,上前坐了,片刻後隻見寢殿門外暗紅色衣衫於無人注意處一閃——竟是個侍衛親自將茶送來門口,被一個小宮女接了,低眉順眼地穿過內廊,來到皇後座下。
“皇後殿下,請。”
武後一抬眼,隻見小宮女目光向下,嘴巴卻微微張開做出了幾個字的口型——
杭、州。
雪、蓮、花。
武後霎時變色,起身來到皇帝座前深深一禮:“陛下!”
皇帝正召來內侍繼續念書,聞言抬頭問:“怎麼?”
“我剛有一事隱瞞,請陛下恕罪。陛下可以將派去統領府上的人召回來了,謝雲已奉我手令出京,隻是我剛才心內遲疑,才沒有立刻吐露實情……”
皇帝面上劃過一絲不信任的神色:“他去做什麼了?”
“去南方,”武後鎮定道,“尋找為太子治療用的雪蓮花。”
皇帝揮手令內侍退下,雙手交疊擱在身前,過了很久才皺眉問:“剛才為何不說?”
殿內唯剩心腹宮女和侍衛,武後眼角餘光瞥了眼,一掀裙擺,咬牙跪在了地上:“陛下且聽我一言。自從東宮中毒以來,陛下就甚少涉足清寧宮,我知道陛下因我之前幾次責備太子的緣故心內有所懷疑,但——虎毒不食子,弘兒畢竟是我與陛下的親生長子!”
“陛下可記得,弘兒是我還在感業寺時懷上的?回宮後內有廢後王氏,外有韓瑗來濟,關隴舊族虎視眈眈,何等的驚心兇險!那時陛下與我如何殷殷期盼弘兒的出生,如今想來,歷歷在目,我如何忍心親手毒害自己的孩子?!”
皇帝面上略微有所動容,半晌問:“你想為太子尋藥,直說就是,為何密令謝雲出京?”
“陛下!”武後抬頭顫聲道:“若我當初直說,陛下心裡會怎麼想?一旦起疑,處處皆疑,陛下若在心中認定我是奸吝狠毒之輩,那豈是一兩句話解釋得清的!我隻想速速尋得解藥醫治弘兒,屆時陛下對我的疑心,不就自然洗清了麼?”
“陛下與我夫妻多年,我是什麼樣的人,陛下難道還不清楚嗎!”
寢殿內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連金爐嫋嫋散發出的龍涎香煙,都無聲無息地定在了那裡。
“……”
過了很久很久,皇帝終於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起身上前親手把武後從地上扶了起來。
“你也莫怪朕多心……弘兒中毒這些日子以來,朕心裡也亂得很……”
武後心下微松,反手扶住皇帝,夫妻二人一起走去面對面坐了下來,互相注視著彼此。
初秋的夜風穿過紫宸殿,拂動重重玉鉤冰绡,猶如無數蝴蝶翩跹飛舞,將遠處太液池內睡蓮的清香飄散在整座大殿。
“謝統領技擊之術獨步寰宇,一向有他的江湖路子,如果能打探到雪蓮花的消息,自然是一件好事……”
皇帝頓了頓,話鋒一轉道:“但禁軍統領不得出京,這是太宗皇帝設立北衙之後定好的規矩,內裡自有它的道理——朕看此事不如這樣辦。明日一早你傳令謝統領讓他即刻回京,南邊打探雪蓮花的事交由暗門接手處理……”
武後奇道:“暗門?暗門不是已經——”
皇帝點點頭,卻沒給太多解釋,隻道:“若是對暗門不放心,朕再令驍騎大將軍宇文虎帶兵馬南下接應,隻要拿到解藥,便立刻飛馬回京。宇文虎的忠心朕是信得過的,如此一來便可萬全了,皇後覺得呢?”
夫妻二人微笑對視,仿若世間一對鹣鲽愛侶。
武後迎著皇帝的目光微微頷首,柔聲道:“我亦覺得甚好。”
半個時辰後,清寧宮前。
內侍放下肩輿,武後揮退了前來攙扶的宮女,自己一步便踏上地面,冷冷道:“你們統領到底是怎麼回事?!”
清寧宮正殿前早已跪了兩個暗紅武袍的大內禁衛——其中一人眉眼深刻、面容俊美,尤其下頷線條和謝雲極度酷似,竟然就是當初在謝府書房和宇文虎對話的影衛!
“回皇後殿下的話。我們統領確已在半個多月前出發南下去探訪雪蓮花的蹤跡,但那是因為雪蓮花實在難尋,絕非有意違抗殿下的指示!馬鑫等人日前從南邊傳來消息,統領那邊進展順利,已經——”
武後怒道:“為何不告訴我!你們統領連對我都有所隱瞞了麼?!”
兩個禁衛一齊磕頭,那影衛急起來連聲音都和謝雲有些相像:“皇後息怒!實在是統領離京事發突然,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隨行的隻有慈恩寺僧人信超,連馬鑫都是三日後才帶人馬從京城出發的,來不及向清寧宮通報消息……”
武後示意禁衛起身跟上,自己也轉身往大殿內走。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等等,慈恩寺僧人?叫什麼名字?”
“回皇後的話,叫信超。”
“……”
皇後的腳步突然停下了。
“殿下?”
武後回過頭,如果細聽的話此刻她聲線是有些微微不穩的:“……那僧人多大年紀,長什麼模樣?”
兩個禁衛不明所以,互相對視了眼,吞吞吐吐形容了下信超僧人的長相、身高和年紀,又補充道:“此人是兩年前被智圓大師收留的,在寺內一向安分,並無任何惡評。其實統領碰上他也是機緣巧合,概因東宮中毒那日這僧人也在現場……”
武後微微喘息,退後了半步。
“為何……”她喃喃道,塗著上好胭脂的紅唇竟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為何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