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竇尋不是一個熱愛運動的人,徐西臨懷疑他是被那天月半彎門口的事刺激到了,但一直沒敢問。
那天之後,徐西臨跟竇尋相處起來有些細微的變化。兩個人互相都有點小心翼翼,過激的肢體接觸和言語交鋒都收了起來,進而大幅度地減少了吵架的頻率,和平了不少。兩人各自探頭探腦地觀望“敵方陣地”,不知道下一步是戰是和。
後黑板的高考倒計時牌比衛生紙用得還快,一抽一抽,很快見了底,這段日子大考連著小考,考到最後,學生們基本已經對考試麻木了,人心漸漸浮動起來。
蔡敬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基本開門鎖門都成了他的事。
平時已經很早,周一則比平時還早——他要趁著學校裡沒人,把給羅冰的禮物塞進信箱裡。
這幾乎已經成了蔡敬的心理寄託,他叔叔越來越沒有人樣,每天要麼不見人影,要麼弄得滿屋酒糟味,蔡敬躲著他走,恨不能在教室裡打個地鋪。
徐西臨明顯消沉的那會,別人都生怕刺激他,隻有蔡敬心裡不以為然,因為徐西臨家裡畢竟還有個外婆,哪怕他媽沒了,他們家也用得起保姆,他也依然喜歡什麼買什麼,不用為了學費發愁,不用算計在食堂吃什麼省錢。
蔡敬好像是個在風雪裡露天長大的孩子,皮肉反復皲裂,長出一層又一層粗粝傷疤和死皮,已經失去了一部分對痛苦的感知能力。
蔡敬對著鏽跡斑斑的信箱鐵門嘆了口氣,心想:“熬過這一段就好了。”
能考上大學,他的翅膀就算硬了,能自奔前程,擺脫現在的生活了。
蔡敬走了以後,一個瘦小的男生從旁邊的宿舍樓裡躲躲閃閃地溜出來——如果竇尋在,大概能認出他就是李博志他們幾個在教二樓廁所裡揍過的男生。
他像個小耗子一樣躡手躡腳地來到一班班級信箱前,手裡攥著一根鐵絲,戰戰兢兢地對著一班信箱的鎖捅了一會。
信箱常年風吹日曬,鎖頭就是個擺設,防君子不防小人,被那男生幾下捅開了,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一眼,把蔡敬方才塞進去的信封拿了出來,轉身跑了。
吳濤因為拿到了專業課成績,不用每天訓練,又因為臨近高考,家裡總算狠狠心拿了點錢出來,在學校門口給他租了個房,已經搬出去了,宿舍樓一霸李博志最近心情非常惡劣,逮著誰誰倒霉,像他這種處於食物鏈底端的人,不能反抗,隻能迂回自救。
平時李博志他們訓練起得早,每天會把他戳起來讓他給疊被子買早飯,男生早就注意到了每周一都來塞東西的蔡敬。他聽人說過這個小四眼,吳濤他們班的,特別會鑽營,到處打工,自己兼顧不過來,還找人替班。
高二下學期,吳濤他們輪流幫他值了將近一個學期的班,李博志還在背後笑過,說吳濤仗義得都傻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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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肯定有錢。”偷了東西的男生想。
隔天晚上晚自習,蔡敬照常給自己加課,快十點才走,整個教學樓都空了,各班都熄了燈,他一個人從空蕩蕩的樓道裡走出去,一出教學樓,就看見幾個人聚集在門口。
蔡敬看了一眼,見是李博志那一伙人。沒有徐西臨和吳濤他們在,蔡敬不想跟這伙人有什麼交集,低著頭權當沒看見,繞著他們走,誰知剛走出幾步,身後突然“哎”了一聲,一個東西從天而降,正砸在蔡敬面前。
正是蔡敬給羅冰那封無署名的信。
李博志大搖大擺地帶著人走過來:“我一哥們兒撿了個東西,是你的嗎?”
蔡敬腦子裡“嗡”一聲,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書包帶。
李博志踢了踢地上的信封,似笑非笑地對蔡敬說:“別人拾金不昧,丟東西的總得表示表示吧?不過我也聽人說了,你手頭不太松快……這怎麼辦呢?”
李博志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伸出巴掌重重地往蔡敬肩上一拍:“要不然麻煩你幫個小忙吧,就算咱們兩清了,怎麼樣?”
第33章 抉擇
李博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當然想不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陰謀詭計,就是上次在月半彎被宋連元攪局弄得他很不甘心,他當時本來隻想順便出口氣,未果後回來生了幾天悶氣,反而越來越順不過氣來,打算不依不饒了。
六中畢業證已經發下來了,他即將滾出這裡,到時候條條大路,沒有一條是他走的。
李博志想得也開,既然這樣,不如趁臨走之前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把他看不順眼的人都收拾一通,沒什麼用,就圖個痛快。
人活著不就為了痛快嗎?
李博志知道竇尋常到六中來,想讓蔡敬找機會把人留住,然後創造個落單的機會——他打算從叛徒吳濤開始,把以前當面給過他沒臉的徐西臨,“舊冤仇”沒解決的竇尋還有一幹看不順眼的人都收拾一遍,反正別人有前程,他沒前程,別人要高考,他的高考就是個湊數,去不去都一樣。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你要是不願意幹也行,你李哥佩服你講義氣,不勉強你,”李博志說,“下禮拜我們還在這等你,也不用太多,給一千塊錢就成,夠意思嗎?”
蔡敬高二一年打工,攢下了兩千多塊錢,上學期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硬是把每個月的生活費壓縮到了兩百以內——六中食堂價格比別的學校高,普通女生隨便吃一頓也要四五塊錢。有一次七裡香他們去一個縣級中學學習,回來拿艱苦樸素精神念叨他們,全班都恨不能塞住耳朵,大概隻有蔡敬一個人聽進去了,他羨慕縣中的物價水平。
除了省,蔡敬還趁寒假沒日沒夜地幫語文老師攢了一套作文書,拿了一點稿費,至今,他手裡總共就還有一千出頭,這是他從牙縫裡攢出來,他也想高考的那幾天能稍微補充一點營養,也想能多存下來一些,起碼湊夠去外地求學的路費。
六中校風整肅,三年間,徐西臨又一直照顧他,誰都知道蔡敬是誰罩的,平白無故沒人故意招他。蔡敬從來沒遇到過這種無賴,一時氣得有些說不出話。
“你腦子清醒一點,”李博志一隻腳踩在地上的信封上,“羅——冰——哎,羅冰是哪個妞來著?”
他身邊幾個人猥瑣地笑起來。
蔡敬的臉色變了:“你別忘了這是學校,別說你沒證據說這玩意是我的,就算我給女生寫情書又能怎麼樣?你這是敲詐勒索!”
李博志挖了挖耳朵:“給哥普法啊?哈哈——我就是敲詐勒索啊,畢業證都發了,開除我啊,誰管得了我?你接茬牛逼吧,哥以後天天帶人來跟你打招呼,祝你考個狀元!”
李博志說完,帶著一幫狗腿子嗷嗷亂叫著從蔡敬身邊呼嘯而去,臨走,有個尖嘴猴腮的還回過頭來衝蔡敬嬉皮笑臉:“我知道你在哪當服務員,下回吃飯找你去啊!”
第二天一早天氣就不好,剛到學校沒多久就下了場雨,課間操隻能取消,白得了個大課間的高考生們忙著補覺做題,蔡敬的氣色跟沉沉的天相映成陰。
連整天算命的二百五老成都察覺到了。
老成以為他是臨近高考了緊張,故意逗他,拿兩張紙條給自己貼了兩撇小胡子,舉著個筆筒,裡面塞滿了紙條卷的籤,轉身趴在蔡敬桌上:“來來,老蔡,抽一根去去晦氣。你怎麼這個臉色,昨天夢見七裡香了?”
蔡敬勉強笑了一下,剛要伸手,就聽見徐西臨幹咳了一聲,老成一回頭,正跟“晦氣的”七裡香看了個對臉,嚇得魂飛魄散,慌慌張張地轉回頭,落了一張紙籤在蔡敬桌上,被蔡敬用卷子蓋住了。
等七裡香怒氣衝衝地走過去,蔡敬才偷偷把那張紙籤拿出來,看了一眼,手就哆嗦了一下——上面寫著“下籤(今天請你吃飯)”。
“別搭理他,”徐西臨在旁邊發現蔡敬臉色不對,小聲說,“姥爺那一罐子都是上籤,誰抽著誰得請他喝奶茶,依然嫌他太賤,往裡插了幾張下籤,專門讓他出血的,抽中的是中獎了,讓他晚上請吃你吃牛肉面。”
蔡敬僵硬地笑了一下,沒把他的勸解聽進去。
人得意時,逢兇也能化吉,失意時,喜鵲也報喪。
蔡敬僵坐良久,仿佛鼓足了勇氣,開口對徐西臨說:“有件事……”
徐西臨:“嗯……臥槽!”
他兜裡電話響了——不用看都知道是竇尋,他一個禮拜回家三天還不肯滿足,隻要天氣不好,竇尋就會掐著他大課間的時間給他打電話,徐西臨懷疑竇尋一輩子的話,一半留著損人,剩下一半可能都跟自己說了。
徐西臨隻能在桌子底下偷偷接,因為七裡香鐵血規定了,高三下課除了上廁所和小聲講題,不許幹多餘的事。
這規矩立了有一陣了,但徐西臨沒跟竇尋說過,否則竇尋就不會打擾了。
於是竇尋依然是打,徐西臨也依然是偷偷接,有時候七裡香在旁邊巡邏實在接不了,就回短信說老師壓堂。
等徐西臨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接完電話,這才有暇轉頭問蔡敬:“怎麼了?”
蔡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這麼一打岔,早已經消弭於無形,他搖搖頭,隻說:“想跟你借一下筆記。”
徐西臨毫不在意:“自己拿。”
蔡敬神思不屬地翻出來,半天看不進一個字,他的身體端坐教室,心裡火燒火燎。
去年他被放高利貸的人堵,還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同學,當時徐西臨輕飄飄地替他解決了,雖然至今沒告訴過他是怎麼做的,但徐西臨既然能解決放高利貸的,當然也解決得了李博志。
隻要他敢說。
可蔡敬不敢。
李博志跟他要錢,威脅他不給錢就天天堵他,或者去他打工的地方搗亂,這些都可以說,但是不能說羅冰的事,死都不能說。
李博志雖然腦子有坑,卻居然瞎貓碰死耗子地壓住了蔡敬的死穴——蔡敬心知肚明,徐西臨可能會不高興,但至多自己膈應一會,未必會真的跟他計較到底。
他不怕徐西臨,怕自己。他私下裡做著自己想入非非的“聖人”,幹的都是不見光的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時候,他就可以用一塊自欺欺人的毛玻璃蓋住,讓自己“霧裡看花”,什麼都美。可是這件事一旦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毛玻璃”就要分崩離析了,他所謂的“精神支柱”會塌,他會直面自己的齷齪與無恥。
蔡敬不見得會想這麼明白,他隻是本能地無法對徐西臨開這個口,甚至一整天跟他說話的時候都十分緊繃。他每天提心吊膽,飛快地有了一塊腫瘤一樣的心病,而蔡敬平時心事就重,在第三次模擬考試即將到來之際,一時半會也沒人發現。
蔡敬失眠了幾天,寄希望於李博志撩個闲就把自己遺忘。
整整一周,他甚至寧可回到酒氣燻天的“家”,也不敢在學校多做逗留,蔡敬抱著一絲天真的忐忑想:“隻要我不落單,他們就不敢拿我怎麼樣,這還是六中呢。”
直到第二個禮拜,輪到蔡敬做室外衛生,他拎著掃帚,跟同組同學去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壇附近時,正看見李博志靠在他們班信箱上,手裡拿著一個信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六班的,”蔡敬聽見有同學充滿優越感地小聲說,“他們班不知道什麼情況,招了好多這種大傻子學生,平均分在普通班裡都墊底了三年,也是慘——那丫在咱們班信箱那晃什麼?”
另一個人說:“別管,精神病殺人都不償命,躲他遠點,他敢情踏實,高考當分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