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媽找我。」

「那你去吧。」

我想起那本暗戀日記，又對隨冬生道：

「我想上樓逛一下你的書房。」

「這棟房子你想逛哪裡就逛哪裡。」

「……書架上的書，也都可以看嗎？」

「可以。」

見隨冬生點頭，我笑起來：

「好。」

隨冬生走後，我徑直上樓，進了書房。

剛從書架上拿下那本戀愛日記，還沒來得及翻看，便透過身旁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見了樓下池邊坐著的兩人。

正是隨冬生和他的母親隨風起。

距離有些遠，還隔著玻璃，我自然聽不清他們的交談。

但我會唇語。

16

「隨冬生，你該做出選擇了，在事態尚可控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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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過是隨心，或者，放過你自己。」

隨風起開口，神色冷淡如山巔之雪。

讀出這句話，我瞳孔微縮。

隨冬生臉色更是難看。

「未來的某一天，是隨心和任何人或物走得近一點，你都會吃醋，進而難過、懊惱、痛苦，最後瘋魔。」

隨風起望著隨冬生，表情憐憫。

「因為你眼裡的「情敵」，不分性別，不分種族，甚至不分死活。

她哪怕隻是在看一朵花，你都會生出想要摧毀整座花園，讓她的視線重歸你身上的可怕念頭……」

隨冬生手指掐進掌心，唇色發白。

母親說的話，是她曾經經歷過的過去，也是他可以望見的未來。

他無力反駁。

「隨冬生，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缺陷，所以之前你一直有意和她保持距離。

但現在，你越界了。」

隨風起嘆息一聲，眸中哀色更甚。

「你是我的兒子，我不希望你走上和我一樣的路，然後，和我一樣追悔莫及。

我已經失去了我愛的人，你也想失去你愛的人嗎？」

隨冬生的母親說完，不顧隨冬生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起身便要離開。

卻被隨冬生出聲喊住。

「媽……爸一直是愛你的。」

「我知道他愛我。」隨風起搖頭，「可他不開心。」

隨風起轉身，望著隨冬生，神色悲戚。

「如果他遇見的是現在的我，他會過得更好，我們也會更幸福。

一個人的世界裡，如果隻有另一個人，那就不是世界，而是痛苦的囚籠。

你若愛她，應該給她快樂，而非痛苦；

給她自由，而非囚籠。」

……

隨風起走後，隨冬生一個人坐了很久。

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隔著玻璃，也看了他很久很久。

心緒復雜。

收回視線時，手指不自覺撫過日記封面上刻著的八個大字——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這句話，出自《維摩詰所說經》。

有很多種解釋。

隨冬生刻下這句話時，又在想什麼呢？

17

我翻開隨冬生的戀愛日記，看到了第二頁——

20xx年，x月x日，星期六，晴。

父親終於去世了。

他曾對我說，死亡會是他的解脫。

可臨死之前，他還是想見我母親。

我不明白。

這一年裡，他們每次見面，都在互相折磨。

空氣裡充斥著疲憊、難過與痛苦。

我拿著父親的骨灰，走到河邊。

父親說，他和母親在這條河裡定情。

讓我把他的骨灰灑進去。

我照做了。

可或許，重度抑鬱是會傳染的。

我跳進了河裡，想要尋求解脫。

然後，被人救上了岸。

救我的，是一個女孩。

她問我為什麼要自殺。

我說我沒了父親。

她說：「很巧，我沒了母親，也是來求死的。」

我問她還想不想死。

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往後她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所以，她不死了。

那我……也不死了吧。

免得壞了她的功德。

……

20xx年x月x日，星期天，多雲。

我又見到昨天那個女孩了。

她在撿垃圾。

……怎麼過得這麼慘？

救了我的功德還沒有加到她身上嗎？

我讓司機把車子開近，聽她和她的小伙伴聊天。

她說：「我本來想把自己名字改成『死弟』的，到了派出所又反悔了，不想為了惡心的人，毀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小伙伴問：「為什麼要叫『隨心』呢ťŭ⁻，這聽起來不太像我們女生的名字……」

她說：「我很喜歡隨心這兩個字啊，隨心所欲，隨性稱心，多好。」

我也覺得這是很好的名字。

祝她永遠隨心所欲、隨性稱心。

……

202x年x月x日，星期二，晴。

下樓梯時，剛好和她走到了一起。

人很多，她被撞了一下，險些摔倒。

我託住她的手腕，低低地道了聲：

「小心。」

她看見了我身上穿著的迷彩軍訓服，笑著回我：

「謝謝你啊，學弟。」

這是自那年河邊後，我們第一次對話。

時隔許多年。

她沒認出我。

而我，已再一次，第無數次，為她心動。

……

202x年x月x日，星期三，晴。

決定給這本日記刻個名字，就取《維摩詰所說經》裡的這句——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我之身，如火焰一般熾熱短暫，從對愛的妄想中滋生。

而這愛，永不止息。

18

我坐在隨冬生的書桌前。

將這本日記捧在手心，一頁又一頁地往後翻。

日記裡，隨冬生對我的關注與日俱增。

從一開始對一個萍水相逢卻境遇相似的救命恩人的正常留意，到後來的喜歡。

每一點變化，都有跡可循。

無法忽視，不容置疑。

像水滴匯成江海，震撼至極。

而此刻，書房靜謐。

隻剩下我的心跳聲。

和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

19

上輩子，隨冬生就是帶著這樣滿腔的愛意，為我赴死的。

可他到死，都沒有等到和我的下一次對話。

20

我剛將手中這本暗戀日記放回書架，隨冬生便走了進來。

我抬眸，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隨冬生望著我，忽然開口：

「今晚，你住樓上主臥吧，我睡客房。」

我微微蹙眉。

「理由？」

隨冬生垂眸：「我覺得……地下那間房，不好。」

我沉默兩秒，點頭：「確實，再漂亮的金屋，也不能掩蓋它最初就是個「囚禁室」的事實。」

聞言，隨冬生臉色發白。

在他說對不起前，我搶先問：

「你打算拆了它？」

「我會將它封起來……」

「……挺好的。」

我偏頭望向窗外。

天空烏雲密布。

要下雨了啊。

21

夜裡，電閃雷鳴。

我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鮮血染紅了視線，血腥味湧入口鼻。

撞擊聲、剎車聲、驚呼聲，全化作噪音響起，刺激得耳朵嗡鳴。

我劇烈喘息著，恍若一條上岸後沒了水源而瀕死的魚。

隨冬生出車禍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雷雨夜。

我抖著手，拿出手機，想給隨冬生打電話。

隨冬生卻像是料到我此刻狀態不對，先一步將電話打了過來。

「等我，我馬上到，別掛電話……」

隨冬生說到做到，速度極快，沒一會兒，便出現在了我面前。

他坐在床邊，彎腰伸手探我額頭，微松一口氣：

「還好，沒發燒。」

說完，又給我倒了一杯蜂蜜水，扶我坐起身，喂到我唇邊。

少年側臉溫柔，聲音也溫柔。

「睡吧，我在旁邊守著你。」

我望著他，一顆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又無端生出癢意。

「隨冬生。」

「嗯？」

「我想睡你。」

22

聞言，隨冬生的臉，飛速覆蓋上一層緋色。

可他望向我，說出的話卻是：

「……是隨心，在你心裡，我究竟是什麼呢？」

我一怔，這才發現——

今夜的隨冬生，與先前的他，並不相同。

少年依舊容易害羞，眉宇間卻多了幾分沉靜。

隨冬生定定地看著我，追問：

「是一個合你心意、可以傾瀉欲望的追求者？」

還是……一個讓你愧疚又感激的救命恩人？」

我驚愕地望著隨冬生：

「你……」

隨冬生逆著光，臉上神色晦暗不明。

「這幾天，你對我的態度一直很奇怪。

好像預設了一個要對我好的初始條件。

可我什麼都沒做……

從你在圖書館主動打電話給我的那一刻，我就發現了不對勁，但我不願意點破。

因為你對我的親近，像美夢一樣珍貴又虛幻。

我怕一旦點破，就會失去。

今夜，風雨大作，我夢到了一些本該在未來發生的事，才猛然醒悟——

我一直遙望的天上月，為什麼會落到我面前。

可月光灑落在我身上，是因為垂憐我，還是因為喜歡我……或者愛我？」

隨冬生說到這裡，頓了頓，看向我：

「……你愛我嗎？」

我陷入了沉默。

我愛隨冬生嗎？

愛是很多很多很多的喜歡。

我可以肯定現在的我喜歡隨冬生，但有沒有多到愛的程度……我無法確定。

不知過了多久，隨冬生開口，替我回答：

「……你不愛我。」

23

「你最開始隻是垂憐我，後來這份垂憐變成了喜歡，可你從頭到尾，都不愛我。」

隨冬生嗓音幹澀，我聽著，忽然就很難過。

「……我會愛你。」

我向他承諾。

隨冬生卻搖了搖頭：

「可這對你，並不公平——

現在的我，不配得到你的愛。

我卑劣，陰暗，不似正常人。

而你善良，美好，光芒萬丈。」

隨冬生伸手，輕輕撫上我的臉：

「我希望你愛我這個人。

而不是因為我救了你，我愛你，而感恩我，可憐我。

如果隻是因為被人愛、被人救，就要和他在一起，那將來若有一天，你遇到了危險,我不在你身邊，有別人救了你,那個人比我更愛你,各方面也比我更優秀……又該怎麼辦呢？

到時候，你愛他，我會難過。

可你如果為了我而不愛他,我又會替你不值。」

24

隨冬生很認真很認真地說著。

幾乎將他整顆心都剝開了給我看，我無法不動容。

「不會有人比你更愛我。」我說。

隨冬生忽然笑了：

「會有人的,但不是別人，是以後的我。

母親讓我離開你，因為她怕我會毀了你又毀了我自己。

可她不知道,在見過她和我父親的悲劇後,我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我並不是隻有放開你這一條路可以走。

我還可以改變我自己。

我想要站在光下,擁抱你。

而不是讓你走進陰影裡，擁抱我。

我不希望你向下兼容。

我會向上走,走到你面前。

我是被你吸引著，一步步愛上你的。

我希望將來的你,也是這樣。

我希望——

你能真的愛上我,然後永遠愛我。」

25

「我不知道我需要多久才能夠讓自己變成一個正常且優秀的人。

但請你,等等我。

你值得最好的。

所以,我要成為最好的。」

隨冬生說完，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答復。

我將頭埋進隨冬生懷裡。

聽到了他擂鼓般的心跳聲。

也聽到了自己的。

於是我說：

「好。」

……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隻能在飯點看到隨冬生。

他變得非常忙碌。

書房裡擺著的心理書籍也越來越多。

我的雙學位畢業論文也寫得很順利。

畢業答辯這天早上,我醒來推開窗戶，就看到了窗臺上擺著的花。

隨冬生送的。

這段時間，他每天都送，和早安午安晚安的問候一樣,從未少過。

26

畢業答辯很順利地結束了。

我的兩篇論文都被評為優秀。

離校時，一群同學和我打招呼,關系親近的室友們更是挨個向我道喜,玩笑般地讓我請客。

在這一片熱鬧中,我抬眸，看見了隨冬生。

然後,怔住。

少年穿著白色的襯衫,沒戴帽子，站在光下。

氣質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帶有毀滅性的陰鬱。

和那天從圖書館的樹後陰影處走出來的少年相比,變了很多。

我擠出人群，走到隨冬生面前站定。

隨冬生望著我，忐忑又緊張。

幾秒後,他忽然開口：

「……可以給我一個正式追求你的機會嗎？」

「……」

原來之前的剖心告白和每日送花都不算正式追求嗎？

「……我以為你會直接問我願不願意做你女朋友。」

「……我有這麼想過,但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我還沒有好好追你——

我要繼續每天給你送花。

我要邀請你一起去遊樂園，一起去看電影。

我要邀請你一起去爬山，一起去看海。

我要邀請你一起去等日出,一起去守日落。

我要你享受被我追求的過程,期待和我戀愛的篇章。

然後,再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說到這裡，隨冬生頓了頓，望向我：

「……所以,可以給我一個正式追求你的機會嗎？」

「當然可以。」

我笑起來。

「追我吧，隨冬生。」

我好像，真的要愛上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