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覺察到我的猶豫,江漪放輕語氣:「慕瑾投敵,熟知平北王府軍的弱點,他們吃了敗仗再正常不過,我不一樣,不會輸的。而且,我也有我的功名要搏。」
我此番前來,沒想阻攔。
可不看他一眼,又寢食難安。
「阿姐,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江漪扭頭看了看時辰:「該動身了,有話回來說也一樣,乖乖等我。」
他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他,在他飽含深意的眼神中,慢吞吞掏出一把秀氣的匕首,那是兄長留給我防身的,不曾示人。
他輕笑一聲,接過,在手心掂量一番:「阿姐送我的信物?」
「胡說,讓你防身用的……」
刀身還沒有江漪的手腕粗,防身這兩字,於我來說足夠,可屬實配不上江漪。
他笑打量我:「好,阿姐說什麼便是什麼。」
現如今,秦家幾個人全去了河對面,等消息的日子無比煎熬,我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盛杭忙於公務,偶爾來看看我。
皇後則率小部分人退居附近城池。
到了四月末,河對岸突然掀起一片塵土,漫天黃沙中,秦氏的旗幟揚在空中,沿河的戰場異常慘烈,那日河上飄著密密麻麻的屍體,水都是紅的。
我站在河邊,不顧被打濕的褲腳,看他們一個個將人打撈上來,柯蘭察部的兵多,我們的兵少,即便如此,我還是挨個看過去,生怕在裡面看見自己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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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終於消停了。
晚上盛杭接到了戰報,是一個臉上帶血的小兵遊河送回來的。
他剛爬上岸,就連滾帶爬地喊:「勝了!勝了!幾位將軍安好,託小的回來報信!」
我心底終於松了口氣,一把抓住他,問:「江漪呢?」
小兵一臉茫然:「誰?」
我心裡咯噔一聲,按理說,江漪贏了,不該跟他們匯合嗎?他竟不知此事?
還是說,他……
我松開他,心不在焉地說:「去見皇上吧。」
椿嬤嬤勸我:「美人,您等到消息,該回了。」
我搖搖頭:「沒呢……再等等……」
然而等了好幾個時辰,都沒等到第二個人。
椿嬤嬤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嘆了口氣:「美人,小公子到底是外姓,美人的親兄弟將功勞握在手裡,您何必在意他呢。」
她點醒了我,此刻站在河邊繼續等屬實不正常,是我大意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褪下濕漉漉的鞋襪,抱腿坐在床邊取暖。
罷了。
就當那小崽子不懂事。
好大喜功,有了功勞便什麼都忘了。
第一天,我如此說服自己,第二天,我如此說服自己,到了第五天,兄長和秦聲回來了,半個月,班師回朝。
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在夢裡夢見江漪血淋淋地泡在河水裡,跟我說冷。
臨走前夜,窗外雨勢瓢潑,電閃雷鳴。
我再次陷入夢魘,看見江漪的屍體泡在河裡,胸膛上插著那把我送他的匕首。
我沿著河水奔跑,想伸手抓住他,最後走投無路,縱身一跳投入河水,終於將他抓住。
「江漪。」我喊出聲。
驀地觸及皮膚,鮮活炙熱。
「阿姐,我在。」
我豁然睜眼,看見江漪憔悴的臉,瘦了一些,稜角越發分明。
這次是活生生的人了。
我怔了一會兒,突然坐起身,抱住他哭了:「江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
他精瘦的腰身被我死死抱著,嗓音沙啞:「對不起阿姐……我差點死了。」
這話說得我心裡一揪:「我不敢問他們……我求求你回來吧。江漪,你回來。」
「阿姐,我在呢,我回來了。」他一聲聲安慰著我,語氣溫柔。
果然隻有夢裡才會這樣。
我閉著眼,任淚水淌下來:「為什麼你沒有早點娶我?」
「如果知道有阿姐這樣的女子,我一開始就去秦府提親,絕不叫你落入他人之手。」
我哭得很傷心:「你在哪兒啊……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會找到你,給你立碑。」
江漪氣息一滯,掰住我的肩膀拉開距離:「阿姐,看清楚,這不是夢。」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發疼,我眼神茫然,夢魘中漸漸闖入一雙明亮的眼眸,腦海漸漸清晰,江漪的溫度終於拉回我的神志。
他回來了。
我抱著他,說了些胡話。
一種羞臊和憤怒油然而生。
啪!
我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江漪被打偏了頭,茫然詢問:「阿姐?」
我氣得渾身發抖,顧不得心疼江漪憔悴的臉,破口大罵:「玩弄我很有意思?你幹什麼去了?半個月的時間,就是爬都爬回來了!你幹脆晚幾日,等著給我收屍!」
「阿姐!」江漪一把抱住我,眼神晶亮,「阿姐心疼我了?」
「滾!」我掙了兩下,沒掙開,幹脆扭過頭不看他。
「不滾!阿姐方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
「夢話而已,豈可當真!況且我也不是對你說的。」
「剛才我聽見你喊我名字了。」
他堵得我沒了脾氣,抱著我低聲說:「我本想與兄長匯合,在路上遭到伏擊,險些喪命。還是阿姐的匕首替我擋了一劫,才逃過一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從此以後,我以身相許。」
我頭疼欲裂,擋住他的話:「放開我,我要睡了,明日你自請聖恩,加官晉爵,我託家中為你物色一門親事。」
「秦姒!」江漪突然提高嗓門,冷聲道,「誰允許你做我的主?」
「難道你想終身不娶?」
江漪突然握住我的手,扯開領口,放在他胸膛上,蓬勃跳動的心臟炙烤著我,此外,更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疤,血跡斑駁。
他不顧疼,將我的皮膚與他傷口相貼:「看清楚了嗎?我隻有殺了他們的王,才能靠近你一步。你要我帶著這道疤娶別人?你可知我差點被他們捅成篩子?」
我嘴唇顫抖,瞬間明白了什麼。
「你砸了盛杭準備的船隻?」
江漪眼都不眨:「是。」
「江微瀾!你置我秦家的安危於何地!」
他毫無悔改之意:「我既然做了,便有贏的把握。阿姐不用管這些。」
看著江漪自甘步入深淵,我疾言厲色,口不擇言地痛罵:「你為了我,我便要依著你嗎?江漪,你未免自視甚高!你可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得上!」
預想中的震怒、哀痛都沒有,江漪隻冷冷一笑:「秦姒,別拿我當小孩子。自父親離世,我早已學會察言觀色,除非你真不喜歡了,否則別想擺脫我。」
「你怎地……怎地如此偏執!」
「阿姐沒看清罷了,我一直如此,你見過餓犬松口,野狼讓糧嗎?你,隻能是我的。」
我啞口無言,氣得幹脆嘴巴上揚,抱著被子不說話。
江漪松開我,站起身解衣裳:「別鬧了,睡不著我陪你。」
「你瘋了!」
「昏君今日有的忙,阿姐大可放心。」
我緊緊攥住他解衣服的手:「微瀾,我求求你,別這樣。」
江漪手一頓,靜靜盯著我。
我眼眶都紅了:「我不過是殘花敗柳,不值得你這樣。」
「阿姐在我心裡是最幹凈的,那昏君妻妾成群,待你更不曾有過真心,他能愛別人,你不能嗎?」
江漪慢慢拉開我的手:「我見不得阿姐落淚,今夜我不強迫你,但是阿姐,或早或晚,你是我的。」
他沒有走,亦沒有碰我,整晚都坐在不遠處的小榻上,守著我入睡。
次日,我因心神動蕩,暈倒在馬車前。
醒來,被告知已有身孕。
聽到這個消息我愣住了,說不上是什麼心情,沒有喜悅,隻有自心底湧起的厭倦。
盛杭喜不自勝,命令暫緩行程,待胎象穩定後,再考慮回京的事。
自那日起,我就沒再見過江漪。
他該消停了。
難道還要替盛杭養兒子不成?
兄長和秦聲前來看望過幾次,秦聲一如既往地跳脫,聽聞腹中有了孩子,尾巴都翹上天了,還說回去誰敢欺負我,他便帶兵圍了人家。
兄長為此呵斥過幾次,奈何盛杭寵他,時時壓不下他的氣焰。
這日大夫請過脈,定了回京的日子,兄長率人親自護送,他閑聊時突然問道:「近日你可見過江漪?」
我面無表情地搖頭:「不曾,許是跟宋家小姐談情說愛去了吧。」
兄長目光微暗:「他兩人的確走得近。」
五月底,我們終於進京,此時天已經熱了,一路走來,我褪去了小夾襖,胃口不大好,喝水也難受。
椿嬤嬤愁壞了,日日念叨著回宮後要好生調養。
這日她拎了一袋酸梅進來,說:「小公子有心了,這個時節糖漬梅子最難買,怕是拖了不少人呢。」
我聞言撩開簾子,隻來得及看見江漪騎馬離去的背影。
心下悵然,含一顆梅子進口,酸到心頭上。
椿嬤嬤邊收拾茶具,邊說:「聽聞小公子立了大功,皇上預備給他和宋小姐賜婚。」
啪嗒。
手裡的梅子掉在地板上,滾了幾圈,滾進看不見的角落裡去了。
「什麼?」
「賜婚啊,小公子近幾日與宋家姑娘走得極近,老奴看是好事將近了。」
梅子驟然在嘴裡失去了滋味兒,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也對,我這樣朝三暮四的女人,哪個敢真心喜歡呢。
年輕人貪圖新鮮,昏頭說上兩三句閑話,我卻當真了。能讓秦家家門顯赫已經是我的福氣,哪裡敢要求更多。
我慢慢又吃了一顆:「嬤嬤,收起來吧。要回宮了。」
椿嬤嬤笑著說:「是呢,到了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美人留著肚子,晚上吃頓好的。」
臨近宮前,我下車與兄長話別,秦聲傷心,不願意見我,隻有兄長下馬,叮囑我注意身子。
一堆囑咐之後,他遲疑一番,說:「我送你的匕首可曾帶著?」
我眨眨眼:「沒呢,給江漪了。我在宮中,枕邊留著東西容易被抓住把柄,上次沒來得及跟你說,便託江漪帶走了,兄長自可找他取回。」
他點點頭:「是該早些取回,我那日見江漪別在腰間,幸虧無人曉得是你之物。便是親兄妹也該避避嫌,怎可讓他攜你私物。」
我扯扯嘴角:「兄長保重。此去秦家便真的站在風口浪尖上了,當行事穩妥,尤其聲兒,脾性要壓住。」
「我曉得。」
告別兄長,我頭也不回地步入宮門。
華貴的轎輦已停在宮內,朱紅大門漸漸合攏,遠處是四四方方的天。
我終回到了我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