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模一樣的手鐲,她真是連避諱都懶得避諱。
經身邊人提醒,她方注意到來了客人。
「敢問妹妹是……」
「是皇上剛封的皎美人。」那人答。
我行了禮:「我與九美人一同進宮,素聽娘娘賢名,特來拜訪。」
宸妃將書隨意擱在窗邊:「許多年不在宮中走動了,一些新面孔,我都不認識。」
我笑了笑:「我原先待在崇貞宮侍奉故去的淳妃娘娘,得皇上垂憐,才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宸妃表情一頓,語氣便冷下來:「進來坐吧。」
不曾聽聞長樂宮與崇貞宮關系不好,我多方打探,才知賀家對北方的柯蘭察部視如仇敵。
屋內的陳設與其他宮不同,入目是一山河圖做成的屏風,繞過去,便是三排高大的書架。
宸妃見我好奇,解釋道:「都是賀家的兵書。當年我小弟離世,家中無人,皇上便準我將這些東西挪進宮中,留作念想。」
「娘娘恨柯蘭察部?」
我在不遠處的小桌上看到一份北地的輿圖,上面清楚標記出了柯蘭察部王庭的位置。
宸妃直言不諱道:「是,恨不得食其皮肉,飲其骨血。」
我看清墻上懸著一把劍,也看到宸妃眼中的烈烈寒光。
宮門咣當一聲響,繼而夾著沉沉怒意:「秦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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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頭望去,盛杭面沉似水,步履如飛,大步走進院子。
這是我第一次在盛杭的臉上看見鮮明的情緒:暴怒、驚駭、懊悔,像一個擔憂妻子受辱的丈夫,一個亟待為妻子出頭的男人。
我站在原地,行了禮。
盛杭的目光擦過我耳畔,望向宸妃:「阿錦,你——」
「臣妾無事,與妹妹敘舊呢。」她打斷了盛杭的話,語氣依舊是不冷不熱的。
一本兵書遞到面前來,宸妃說:「今日精神不好,便不招待妹妹了,初次見面,一份贈禮聊表心意,妹妹不要嫌棄。」
盛杭方覺察自己反應過了火,收斂神色,恢復了往日平和的模樣,笑著說:「小四孩子心性,看不懂。你送她也是白費。」
這份言語中的寵溺,任誰都明白了。
我低著頭笑笑:「臣妾必不會辜負娘娘所期。」
走出長樂宮,盛杭命眾人遠遠跟在後面,隻剩下我跟在他身邊。
今日之後,我專寵之名更甚。
盛杭步履徐沉,少頃說道:「小四,你別動她。」
「皇上答應過臣妾,為淳妃娘娘報仇。」我目光灼灼盯著他的側臉,溫順的表皮下第一次露出鋒芒,「您說話不算話了嗎?」
盛杭的表情很難說是惱羞成怒,還是刻意逃避,「小四,你在質問朕?」
「小四答應您做那專寵之人,成了宮中的活靶子,有此一問難道不該?皇上既然做不到,為何要答應小四?」
我倏地住腳,聲音微微發抖。
盛杭回頭看我,語氣發沉:「過來。」
我閉了閉眼,下定決心道:「請皇上另謀他人吧。」
心跳得很快,我佯裝淡定地轉身,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我悄然松了口氣。
盛杭無奈疲倦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小四,宸妃她不是那種人,你……要給朕時間。」
九兒當日將宸妃供出之前,盛杭還一副盛怒之下讓兇手償命的態度,直到九兒口供指到宸妃身上,他沉默了。
如此刻意的偏袒,是盛杭第一次露出馬腳,甚至在此之前,無人記起宮中還有一位不受寵的宸妃。
也許此舉引起了太後的注意,昭貴妃開始有意無意地針對宸妃,所以盛杭選中我,去做那個掩人耳目的擋箭牌。
這一次,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
盛杭愛宸妃,且會為了保下她不擇手段。
既是他的逆鱗,便也同樣代表,他有了弱點。
盛杭沒瞞著我,繼續合作,扮演恩愛眷侶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背著他,揩去眼淚,低頭不語。
一聲嘆息,他將我徹底拽過去:「你想讓朕找誰……除了你,怕是無人敢應這份差事了。」
我紅著眼眶:「您方才還吼我……」
「朕何時吼過你?」
「您喚我秦姒。」我哽了哽,「在長樂宮的時候,當著宸妃娘娘的面。」
「這點事都要計較,小四,你的心眼越發小了。」盛杭這麼說著,卻拉起我的手,往崇禎宮走。
天邊的光線一寸寸暗下去,浩蕩宮人跟在身後。
盛杭指著前方燃起的宮燈說:「小四,等咱們老了,朕還得拉著你。」
我笑了,勸他:「皇上今夜去瞧瞧九美人吧。她有了身子,怎麼都不該冷著她。」
「小四,你就不相信朕喜歡你?」
我睜著眼睛,淺淺淡淡地看著他,久久不語。
良久,盛杭嘆了一口氣:「這宮裡女人,若活得有你一半明白,便好了。」
我站在崇禎宮的門口,看盛杭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很遠,他還轉過身來,在黑暗中對我招招手:「回去吧小四,夜裡涼,別受了風。」
椿嬤嬤關上了門,替我解了披風。
「美人,皇上對宸妃愛護有加……」
我嗯了一聲,凈手後坐在軟榻上,翻開宸妃送我的那本兵法,借燈看起來。
以前家中請來的教書先生對兵法講解不多,是以每一頁我都要琢磨很久,最後竟對著「借刀殺人」那一頁直愣神,因為宸妃唯一的批注,便在此頁。
椿嬤嬤打盆熱水:「美人,夜深了,歇下吧。」
我回神,神思滯頓,漫不經心地寬衣躺在床上,借刀殺人,這是宸妃在向我炫耀她奸計得逞嗎?
借九兒的手,做掉了淳妃腹中的孩子,一屍兩命。
屋中燭火熄了,椿嬤嬤腳步聲走遠,吱呀,門掩上。
我閉上眼,吐了口氣,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睡著的空當,一道靈光猛地劃過腦海,我睜眼突然坐起來。
不對。
站在宸妃的角度,什麼才叫借刀殺人?
也許,宸妃才是那把刀。
她被人冤枉了。
九兒借她的手,害死了淳妃。
可她為何不直說?
因為她不能對盛杭直說。
一道暗線在心裡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今日第一次見宸妃時,她垂在腕間的如出一轍的羊脂玉鐲,突然心跳加速。
宸妃這麼多年為何一直不孕?
父兄戰死沙場,盛杭偏寵淳妃,宸妃心中未必沒有怨懟。
是以,她不想誕下自己與盛杭的孩子,在周身的首飾中加了藥,贈九兒鐲子之時,她也許已經暗戳戳提醒過九兒,是九兒自己,明知手鐲中有了滑胎藥,卻還是送給了我。
這個念頭一起,就再難消下去。
可我不懂,宸妃大可以尋一塊普通的手鐲贈給九兒,為何要給貼身之物。
九兒並非善類,她如此做,除了多一個把柄在九兒手裡,無任何好處。
一定是在宸妃的宮裡,發生了什麼,導致她不得不有此舉動。
這一夜,輾轉反側,待到天明,昭貴妃宮裡傳來消息,九兒小產了。
我滿身疲憊,低著頭慢慢剝雞蛋,聽下人說:「昨日中午九美人在昭貴妃處用的午膳,據說回去後身子便不爽利,一直到了晚上皇上去了,早早歇下,小產是後半夜的事了。」
動作一頓,我停下問:「貴妃那邊可有話說?」
宮人低著頭:「貴妃眼下正在氣頭上,說……」
我瞧她一臉窘迫,便知接下來的話不太體面,果然,昭貴妃直接將昨晚聽墻角的事抖出來,是九兒纏著盛杭做事,不小心動了胎氣,這才……
椿嬤嬤侍奉在旁,說:「即便如此,貴妃娘娘也難逃幹系。」
我擦了手,再無心思吃飯,「既然闔宮嬪妃都知道了,我也不好無動於衷,該去看看她了。」
到九兒門前的時候,發現屋裡已經坐了不少人,沒見過幾次面的皇後坐在床頭,輕聲安撫。
九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腫成一對核桃。
盛杭坐在旁邊,面色陰沉,可見一肚子氣沒處撒,聽說在太後處挨了訓,剛回來。
見人多,我不想上去湊熱鬧,便同一眾姐妹站在院子裡。
「……我都說了,我是御醫!經常隨師父來請平安脈的,你們怎麼回事,之前就讓進,如今不認人了?」
門口傳來的爭執聲,我循聲望去,竟看到一位故人。
當初我第一次進崇貞宮替我瞧傷的小御醫。
見他面露難色,我走過去替他解了圍:「我認得他,的確是太醫院的。放他進來吧。」
小御醫氣鼓鼓地邁進門來,甩甩衣袖,對我施禮:「謝美人出手相助,師父還在等小的,失陪。」
見他提著衣角匆匆而去,我才轉頭來,看那幾個侍衛:「他來宮裡有些年頭了,你們怎麼會不認得?」
那幾個人撓撓頭,一臉驚恐:「回美人的話,小的之前不在這裡當差,最近上頭變動,臨時調過來的。」
另一個跟腔:「是啊,老大回臨安丁憂,所以就把我們幾個調在這邊。」
臨安……
不過是尋常事,不知怎麼地,我卻對臨安上了心。
我記得,九兒的老家,就是臨安。
「你們頭何時走的?」
「開春啊。」
正是我剛被封美人的那陣。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我笑了笑,暗道自己多心。
又聽那邊閑談:「多虧了宸妃娘娘,不然我們幾個還在冷宮給人送飯呢。」
笑容一下子僵在那裡。
「椿嬤嬤,去長樂宮。」我說完這句,匆匆邁出門去。
寂靜的宮道上,所有人都趕去貴妃宮裡瞧熱鬧了,隻有我,腳步越走越快。
是我低估了九兒的膽量。
我想我知道宸妃為何要贈那枚鐲子給九兒了。
午後,我推開了長樂宮大門,宸妃靜靜坐在椅子裡曬太陽。
看見我,她白皙的臉上勾起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能明白的。」
我冷著臉,一字一句道:「程九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宸妃笑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8.
午後的長樂宮,宮門緊鎖。
門內,我與宸妃相對而坐。
她摘下腕上的玉鐲,遞給我:「這鐲子與當初我贈與九美人的,本是一對。打造之初,我請工匠在鐲子內側鉆了許多孔,填進避子的藥材,若非那日撞見程九與人暗中茍且,鐲子裡的秘密,我本打算瞞進棺材裡。」
「那人,可是回鄉丁憂的侍衛長?」
宸妃笑笑:「此事發生在長樂宮,我不得不管。我曾暗中告誡程九,好自為之,誰知道她沒多久便有孕了,皇上那陣可不常來……」
所以程九的肚子瞞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