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後捻動佛珠:「未必不是淳妃賞你的。」
淳妃輕咳一聲:「臣妾不喜甜食,今兒才心血來潮,喚小四去御膳房取,不巧被貴妃撞見,借花獻佛。」
御膳房有賬,一查便知。
然這話說得絕妙,婉言貴妃強取豪奪,自食惡果。
皇帝身邊的張公公低垂著頭:「皇上,太後,這丫頭所言非虛,御膳房管控甚嚴,隻怕是手腳不幹凈偷來的。」
淳妃娘娘一並跪下來:「皇上太後明鑒,臣妾與世無爭,斷不會做謀害子嗣的糊塗事。」
隻要驗過雲片糕無毒,謀害貴妃之事不辯自明。
皇帝的眼神,從淳妃的臉緩緩移到我身上:「宣御醫。」
聽見皇上松口,我軟下腰板,心神松懈下來。
謀害貴妃是死罪,偷盜財物不過受些皮肉之苦,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要活著,便是好的。
御醫來得很快,還帶來一個年輕的小徒弟,是上次給我看傷的那位。他乍見我,愣了一下,很快移開目光。
結果不言而喻。
雲片糕裡沒毒。
我攥緊了手,滿腹委屈無人傾訴,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淚水不自覺滾出來。
卡這當口,張公公附耳到皇上身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太後眉眼低垂,緩緩轉著佛珠,無動於衷。
「近日連綿細雨,受涼之後腹痛難忍實屬正常。既然是貴妃舊疾發作,便囑她安心休養。」皇上緩緩開口,無形中為崇貞宮做了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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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了張嘴,淳妃突然一把將我摁住,沉靜的面容之下,是慣常的淡漠。
貴妃母族在前朝相當繁盛,父親官至宰相,輕易無法撼動。可我沒想到,皇上連一句苛責都沒有。
事已至此,場中所有人都摘得幹凈,唯獨我還跪在地上,等候發落。
太後目光落在我身上:「此人手腳不幹凈,送慎刑司吧。」
都說太後上了年紀,長年吃齋念佛,慈悲為懷。可她看我的目光,像看個物件。
淳妃娘娘規規矩矩叩在地上:「小四盡心盡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太後從輕發落。」
皇上眼風輕輕掃過我:「母後,五十下去,人便沒了,既是手上犯的事,便打手板吧。」
太後哼了一聲,面露疲色:「皇帝向著你,哀家便不插手了。」
3.
天高雲清,秋風泛涼,我跪在崇貞宮門外,響亮的板子聲在宮墻間回蕩。
我幼年在家中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入宮沒多久,幾板子下去,細嫩的手心艷紅似血,火燒火燎地疼。
皇上從裡面走出來,身後的人浩浩蕩蕩。
手板一停,旁邊的太監跪下去。
我咬著唇,渾身泛冷,還是強迫自己俯身行禮。
明晃晃的龍靴在我面前停下來。
「打多少了?」
「回皇上,三十九。」
「罷了,帶人去上藥。」
「小四姑娘,還不快謝恩!」
我匍匐在地上,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待回神,已經伸手緊緊攥住了他的龍袍。
我大概是瘋了。
張敬忠趕忙過來,伸手掰我:「小四姑娘,大不敬,大不敬啊,快快松開。」
我因疼痛而急促喘息,越發攥得緊。
龍袍上浸了血,張敬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著布料緩緩抽離。
「委屈?」他低低地問,語氣溫和。
我沉默了一會兒,斷斷續續說道:「求皇上,多來看看娘娘吧……」
皇上沒說什麼,領著人離開了。
經此一鬧,崇貞宮人人對我避之不及。
我躺在耳房,被衾濕涼,手隨意打了繃帶,觸不到被磨破的膝蓋,隻好任由它露在被子外面,凍得發僵。
後半夜,窗戶被人敲響。
我蹣跚挪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露出九兒明亮的雙眼,她捧著半個涼透的勃勃塞進窗縫,趴在窗口小聲說:「我聽你挨了打,昨夜冷宮有個妃子去了,餘下半塊餑餑你拿著果腹。還有這瓶藥,是我花了二兩銀子從太醫院買的,記得抹。小四啊,我沒空照顧你,你一定保重。」
九兒眼裡閃著淚花,催得我鼻頭發酸,我說:「九兒,不會一直如此的,你要信我。」
九兒用力點頭:「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出宮去。」
等身子養好,已經十天之後了。
手心結了痂,稍有動作就會扯裂,血止不住地淌。
椿嬤嬤說淳妃見不得血,重新把我安排在殿外侍候。
有一天我有事想進屋稟報,就聽見椿嬤嬤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小四這丫頭生得純真無邪,卻心機深沉,不是可信之人,日後老奴會尋個機會打發了她,以防哪日她算計了娘娘。」
我腳步一頓,立在窗邊,腳步怎麼都邁不動了。
「嬤嬤,她於本宮有恩,那日若不是她孤注一擲,貴妃的臟水潑到本宮頭上,即便皇上護著也洗不脫罪責。」淳妃無奈嘆息,「不如就將她留在院子裡吧,也省得孤苦無依,遭人欺負。」
「也好。」
我熄了進屋的心思,坐在宮門口的臺階上,盯著墻頭隻剩一片樹葉的枯枝,出了神。
直到一聲輕咳把我拉回神。
張敬忠懷抱浮塵:「小四姑娘,擋路了。」
我這才看見皇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面前,低垂著眼簾看我。
慌忙起身,退開:「奴婢見過皇上。」
「看什麼?」他順著我目光滿是興味地朝上看,陽光為他的側顏鍍上一層金粉。
我愣神的工夫,張敬忠低聲提點:「小四姑娘,回話啊。」
我晃神,低低回道:「看那片枯葉,快落了,奴婢想揪下來。」
「挨了打還學不乖?」皇上笑了。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揪住他龍袍的事,脖子發燙,沉悶悶地低著頭不說話。
張敬忠嘆了口氣:「老奴明日便送小四姑娘去學規矩。」
皇上擺了擺手:「不是什麼大毛病,還小,放在崇貞宮養著吧。」
張敬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隨著皇上進院了。
我尚且琢磨著皇上的用意,無意盯著樹杈上的枯葉,突然跳起來,揪落。
接著就聽得一聲輕笑,轉頭,旁邊遠遠立著一人,身穿玄色蟒袍,眉眼深邃,容顏俊美,很像……一個人。
「你跳得真高。」他抱臂倚在墻頭下,嘴角掛著一個梨渦兒。
我愣了愣,把枯葉藏在身後,福了福身:「奴婢見過端王。」
他詫異:「你認得本王?」
「王爺與淳妃娘娘七分相似,奴婢自然認得。」
原以為從不進宮看望淳妃的端王,必然面相寡淡,為人冷漠,他與我的預期截然相反,渾身上下是宮中少有的少年氣,意氣風發,皎若明月。
他歪著頭,細細打量我,突然出聲道:「你喜歡皇兄。」
我一驚,後退一步:「王爺慎言!」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靠在樹下自顧自說:「我皇兄年少登基,坐上天下之主的位子,女子傾慕於他實屬正常。
我不笑你,你怕什麼?」
「奴婢是崇貞宮的宮人,對淳妃娘娘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她又不會跟你爭。」端王笑了笑,松散閑適。
如果不是身份有別,我很想笑,深宮的女人有幾個心思淺薄的。普天之下,隻有他這位不諳世事的王爺才會這樣想。
他見我冷了臉,說:「就當本王替自家人說話了,你不愛聽便罷。我有一物需託你轉交表姐。」
我低著頭,不冷不熱的:「宮闈之內,不許私相授受。」
端王舉著一個錦盒,對著我身後笑:「皇兄,這小宮女厲害得很,還得你來說。」
我心底一突,怔怔回頭,剛好對上皇帝含笑的目光:「小四,拿著吧。」
我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雙手接過錦盒,要往裡走,被皇帝攔下:「她剛歇下,等會兒再進去。」
原來他也是被趕出來的。
我憋著笑,悄無聲息地默默往院子裡挪。
皇帝仿佛後面長了眼,開口:「站住。」
我僵在原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笑著說:「張敬忠罵你不懂規矩,一點沒冤枉。朕和端王好好站著,你跑什麼?」
「奴婢怕礙了皇上和王爺的眼。」
「秀色可餐,不算。」端王戲謔地開口,堵得我啞口無言。
皇上聞言卻大笑起來:「怎麼?進一趟宮,還要拐個王妃回去?」
端王歪著頭對我笑:「那就要看佳人怎麼想了。」
我出身詩禮之家,何時被人如此調戲過,皺皺眉,怨怒地瞪了他一眼。
皇上瞧見,笑端王:「瞧瞧,姑娘不樂意,可不是朕不答應你。」
自那日,我再沒見過端王,隻是晚上躺著,會默默擔心,他在皇上面前說閑話。
某天午後,我站在院子裡掃雪,正巧與從屋裡出來的淳妃娘娘打了個照面。
我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橫起掃把跪下去。
淳妃對著我招招手:「小四,來。」
椿嬤嬤不在,其他人又偷懶去了,我於是上前站在離她半步遠的位置:「娘娘可是渴了?」
淳妃搖搖頭,從袖子裡掏出兩塊還冒著熱氣的紅薯,拋給我:「天冷就別忙活了。」
說完,她自顧自蹲坐門前馬扎上,低頭剝紅薯皮。
兩塊泛著熱氣的紅薯堆在臂彎裡,熱烘烘的。
我停了掃帚,生澀地走上前,同淳妃娘娘蹲在角落裡,看著漫天飄雪,一起剝紅薯。
淳妃娘娘咬掉半個,同我講起當年剛進宮的事。
她漢話的確不好,剛來那幾年,不懂禮儀,犯了不少錯。那時皇上寵她,漸漸地,宮裡傳言她恃寵而驕,妖妃禍國,太後不喜,便提了當時還是婕妤的昭貴妃上來。
貴妃不負所託,給淳妃下了諸多絆子。
大多數時候,淳妃娘娘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話,磕磕巴巴地辯解,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斥責。
最丟人的,是淳妃娘娘一直將「吉祥如意」說成「真香烏雞」,漢話水平和宮裡另一位南方來的秀妃娘娘不相上下。
那日她去了坤寧宮,遇見了同來請安的秀妃娘娘。
淳妃娘娘對著皇後款款行禮,笑道:「皇後娘娘真香烏雞。」
誰料那頭秀妃也跟著道:「皇後涼涼萬糊金安。」
皇後臉色黑成了一鍋底,發作不得,便罰了二位娘娘身邊的宮女。
淳妃娘娘自那之後,發憤圖強,苦練漢話,到如今,總算在與貴妃的爭鬥中,有了一戰之力。
而不思進取的秀妃,因說錯了話,被情敵合力弄進了冷宮。
我發自真心地說:「皇上寵愛娘娘,不會眼睜睜看您倒霉的。」
淳妃聞言,剝紅薯的動作漸漸停下來:「小四,他寵我的時候,是真寵,可狠起來,也是真狠。」
不然,端王為何會因柯蘭察部歲貢的問題而受到苛責?
我含著一塊熱紅薯,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淳妃娘娘也真可憐,背井離鄉嫁入他鄉,終其一生困守在此,皇後之位,爭之無用,膝下無子,晚景悽涼,就連我們手底下的人,都是混到出宮便頭也不回地走,一年又一年,隻剩她一人,前路未卜。
那句「奴婢會一直陪著娘娘的」,我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