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寧婉這話下去, 蔡珍是徹底震驚了,下意識就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我誰也沒說啊!”她的語氣裡充滿了慌亂,“他說如果我說出去, 就要告我!你……你怎麼知道的?他和你說的嗎?”
幾乎是瞬間, 蔡珍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看向寧婉的眼神裡也充滿了戒備和害怕。
“你不要害怕,沒人告訴我。”
在蔡珍的疑惑裡,寧婉深吸了口氣:“單純因為我經歷過你遇到的事, 金建華也騷擾過我。”
蔡珍震驚之餘,慢慢也反應過來:“難怪剛才麗麗姐說,你之前也拒絕了他的邀請!原來如此!”
寧婉看了蔡珍一眼:“所以如果沒有金建華, 你是想留在正元所、留在容市做律師的吧?”
這下蔡珍完全放下了原本的戒備,沒什麼比共同受害人的身份更能引發彼此共情了,她也不再強顏歡笑, 整個人的表情垮了下來,向寧婉和盤託出道:“是的,我其實很喜歡正元所, 覺得有很多高端業務, 能學到很多, 也不想離開容市,可……”
寧婉皺了皺眉, 認真道:“他對你做了什麼?你願意的話告訴我, 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雖然金建華是正元所的par, 但隻是個中級合伙人, 遠沒有到在法律圈裡一手遮天呼風喚雨的地步, 即便蔡珍留在正元所或許會和自己一樣遭到金建華的排擠或者穿小鞋, 但蔡珍的畢業院校比自己好很多, 除了正元所外,在容市還有很多別的紅磚所可以選擇……
蔡珍顯然為這事憋得痛苦,如今一遇到和自己有同樣遭遇的寧婉,本就六神無主,如今更是一下子就情緒崩潰連眼眶都紅了:“我一開始覺得自己挺幸運的,能被選中在正元所實習,實習了沒幾個月,金建華就說,覺得我認真肯幹,願意帶我,我就跟在他團隊裡一起幫忙,一開始確實挺好的,金建華對我很關照,辦什麼案子都帶著我,讓我學到了很多,平時有什麼疑問也都很詳盡給我解釋,他出差還常常想著給團隊裡的每個人帶個伴手禮,連我也有份……”
“總之一開始真覺得遇上他是自己三生有幸,也很努力地在他面前表現自己,希望實習後能轉正正式進入他的團隊,畢竟遇到這樣好的老板不容易,他還常常和我聊聊職業規劃和人生之類,給的意見都很中肯,就讓人有種平易近人亦師亦友的感覺,我一度真的很崇拜他……”
如今回憶起過去,蔡珍的眼神裡都是後悔:“我可能真的太年輕了,一下子就對他放松了警惕,後來有次有個案子去臨市出差,金建華號稱團隊別的幾個律師都有案子在忙,問我願意不願意做個小助理跟去,我一點沒多想,很高興地就去了,還覺得是難得的機會……”
“結果他趁著出差對你騷擾了?”
“一開始其實他還是很規矩的,訂酒店也訂了兩家房,我也完全沒多想,隻是到晚上九點多的時候,他突然給我發短信,說讓我把一份材料送一下到他房間去,我就去了……”一說到這裡,蔡珍就忍不住了,她的眼淚掉下來,“結果我一進房間把材料給他,他就突然把我往床-上-撲,然後就親我,還強行撕扯我衣服……”
寧婉握住了蔡珍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拍了下:“別害怕,慢慢說,都過去了,你最後沒出事吧?”
“沒……我一直抵抗,而且很激烈,還咬了他的手一口,趁著他分神,我趕緊跑出房間了,後來也顧不上案子不案子了,當夜就訂火車票逃回了容市。”
Advertisement
看蔡珍如今瑟瑟發抖又後怕又恐懼的模樣,寧婉的心裡既是憤慨又是自責,如今蔡珍經歷的這一切,她不是沒經歷過,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當初因為正元所擴招,以寧婉的畢業院校背景才得以進所,隻是此後一直沒法進入大par的團隊,也是這時候,金建華出現了,對自己溫和又關照,主動友好地指點了自己好幾次辦案實操,同樣亦師亦友,以至於寧婉在得知金建華願意收自己進團隊時,那種興奮憧憬和期待直到今天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便不是名校出身,但自己終於有得到了努力的路徑和機會!
隻可惜現實很快給了寧婉一個響亮的耳光,因為幾乎是寧婉點頭的同時,金建華的手就撫上了她的臉頰,寧婉至今記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以及輕浮語氣,他說——
“寧婉,你這麼漂亮,做律師玩玩就好了,沒必要那麼累,我來幫你扛著壓力就好,你就負責貌美如花,案源麼,你跟了我,自然不用愁,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吧……”
金建華一邊說,那隻摸著寧婉的手還一邊有往下移繼續撫-摸寧婉腰-身的意圖,雖然很快寧婉就逃離了他的觸-碰,但那種油膩惡心的觸感仿佛至今都留在自己的腦海裡。
後面的事,寧婉偶爾午夜夢回也會想起,然而總覺得像是一場夢,她像個旁觀者,看著自己憤怒而羞辱地打了金建華一個耳光,看著金建華用惡毒的詞匯咒罵自己,並且威脅自己如果不識時務,以後別想在所裡好過……
金建華有一點倒是挺講信用,說到做到,此後正元所為了所裡的好口碑,新開拓了社區律師的掛名業務,寧婉便在金建華的“力薦”裡被“流放”了,這一“流放”,就兩年了,而今年正元所甚至還和悅瀾社區續約了……
這類駐點值班的工作本身就是帶了服務性質,錢不多事多,本就沒人想去,說好的輪班和換崗也根本不了了之,原本寧婉其實也不需要真的來值班,但奈何金建華的報復,他盯著寧婉愣是要求所裡出規定不允許形式主義的“假駐點”,律師必須到場,而寧婉也索性铆著一股勁,就這麼一直在社區幹下去了。
當初事發突然,寧婉也還沒什麼實踐經驗,壓根沒想到錄音保留證據,何況金建華挨了巴掌後也沒再糾纏,隻是處處隱形刁難,寧婉也無從取證。律師做事最講究的就是證據,自己既無任何證明,那金建華又是個中級合伙人,因此寧婉最終隻能選擇按捺不表。
以往她一直覺得自己那樣處理是對的,然而如今看著眼前神色痛苦眼眶發紅的蔡珍,才自責與愧疚起來。
人是不會變的,金建華能把黑手伸向自己,就也會把黑手伸向別人,如果當初自己勇敢站出來,即便沒證據,也至少鬧個天翻地覆,讓金建華無法再維持如今偽善的面孔,那麼蔡珍是不是就不會受害?
此刻,蔡珍因為情緒激動,講起這段來還有些語無倫次:“我剛逃回容市,金建華的電話就來了,明明他身上一點酒氣也沒有,但電話裡他借口說自己喝多了,總之也道歉了,然後問我能不能不要說出去,我想要什麼樣的彌補都可以……”
寧婉聽到這裡,幾乎是下意識就問起來:“你錄音了嗎?”
“我沒……”蔡珍有些沮喪,“我第一次遇到這個事,完全沒了主意,手腳都發抖,根本沒想起來留存證據,而且事後想想,他在電話裡講話也很注意分寸,根本沒有提及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隻是說自己做的不妥,希望我不要介意之類……”
也是,金建華既然不是第一次做這個事,結果至今還逍遙法外,他自己又是吃法律飯的,自然是老奸巨猾,即便蔡珍錄音,恐怕也證明不了什麼。
不過問蔡珍想要什麼彌補……
寧婉心裡有些不太妙的預感:“他問你要彌補,你說了什麼嗎?”
不問還好,一問,蔡珍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開始抽泣,又悲憤又絕望。
她這個反應,寧婉心裡就有了計較:“他是不是暗示你,既然他做了錯事,可以給你物質性的賠償,並且不斷引導你提錢?但他自己言辭裡反正一個錢字也沒帶上?”
蔡珍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寧婉姐,難道你當初也遇到這事了?”
“我沒遇到。”寧婉嘆了口氣,已經對金建華的套路猜得八九不離十,“他這麼一說,你肯定被他的思想帶偏了,提了錢對吧。”
“我開始是不想提的,但後面他像是給我洗腦一樣,意思是,我要了彌補他才安心,否則就要一直不斷給我電話下去,我害怕他又糾纏我,也在他的說服下覺得自己確實有理由要補償,就開了口……”
“你要了多少?”
“我要了一萬塊。”
敲詐勒索立案標準起點視當地經濟水平不同是一千到三千,但一萬塊,不論如何,都已經超過這一標準了。
蔡珍哭著解釋道:“事後我就後悔了,看著這錢怎麼看怎麼燙手,我趕緊把一萬塊退回給他了。”
“可他還是告訴你,你這算是敲詐勒索既遂了是不是?”
蔡珍紅著眼圈點了點頭:“是的,也是這時候,我才發現,雖然我自己沒錄音,但是金建華卻是對電話內容錄了音,而且他很有技巧的掐頭去尾,最終剪輯下來,聽起來完全就是我單方面問他要封口費……”
“他就和我說,即使我後面還錢了,但已經是敲詐勒索既遂了,還錢了也還是需要當事人的諒解才能酌情處理,他隻要咬死了不原諒,不管怎麼說,我可能都要留下一個刑事記錄……”
“所以你才害怕到決定離開容市,徹底遠離這個人,不惜立刻結束實習,拒絕正元所的錄取,逃回老家去?”
蔡珍抹了抹眼淚,點了點頭:“他表示自己寬宏大量不會計較,隻要我好好改正,這件事就揭過了,但雖然沒明說,他字裡行間的意思,是準備拿這事要挾我了,如果我還留在正元所,甚至還留在容市,都有可能被他拿捏著騷擾,我不知道還會遇到什麼事……”
原來真相竟然是這樣,寧婉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憤怒和火氣,這才沒有當場爆發,她以前就覺得金建華心術不正,但不知道他竟然可以這樣無恥。
蔡珍還是個甚至談不上出社會的學生,結果金建華仗著自己的老板地位,仗著自己對法律更為熟知更知道如何鑽漏洞,不僅有恃無恐地妄圖性騷擾潛規則蔡珍,甚至在事後還能如此鎮定自若地給蔡珍下套,一步步把她往坑裡推。
寧婉在社區待的時間久了,接觸過形形色色的案子,很多時候,一旦稍有不慎,確實受害者也很容易在法律上被定性為加害人。
金建華這樣暗示蔡珍,自己閉口不提錢字,其實就等著蔡珍獅子大開口問他要錢做為賠償,然後好把蔡珍往敲詐勒索的罪名裡套。
因為在道義上,千真萬確蔡珍是受害者,這事說出去沒人會給金建華站隊,可正因為這樣,蔡珍這樣的受害人是很容易在情緒激動之下放松警惕的,覺得自己確實有理由拿到賠償,而賠償這種東西,道歉什麼自然不值錢,當然是用金錢來衡量,所以開口要錢的時候根本不會在意對方是挖了坑。
然而道義上的正確和法律上的正確是兩回事,一個不慎,就容易掉進圈套裡,最終不僅拿不到任何賠償,還要被敲詐勒索這四個字搞的焦頭爛額,自己平白無故受了損,最終甚至要反過來祈求性騷擾加害人的原諒,以避免敲詐勒索的調查。
蔡珍這種大學生和金建華這種律政老狐狸,段位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寧婉完全可以想象,金建華是怎麼步步為營全身而退的,甚至從他這樣嫻熟冷靜的處理方式來看,自己遠不是第一個受害者,蔡珍則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蔡珍雖說原本對社會險惡沒什麼體會,但畢竟是個法學生,經歷過這一遭,很快也能想通其中的邏輯,隻是事情已經發生,完全無法挽回,蔡珍如今懊悔又自責:“都是我自己沒用,學了四年法律,結果事到臨頭,別說用法律保護自己,還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金建華惹不起,就隻能躲……我想著萬一還在容市,他手裡握著那段錄音,萬一以後又來騷擾我……所以……”
“一開始也想過去曝光他的,可一來我自己沒注意錄音保存證據,二來,萬一我發了微博曝光,他把自己手裡那段掐頭去尾的錄音一放,我敢保證,輿論都會來罵我的,會罵我是故意勾引仙人跳,其實就想坑錢……”
講到這裡,蔡珍忍不住又紅了眼眶:“是我自己不好,要是我當時嚴詞拒絕賠償,就不會落到這種尷尬的地步了,再不濟也可以和他魚死網破,總之不至於受制於人……”
“你沒錯,受害者要賠償有什麼問題?這本來都是你應得的,你的訴求是正當的,隻不過沒有注意用一種能保護自己的方式去交涉。”寧婉給蔡珍遞了紙巾,“受害人不完美沒關系,因為錯的是加害人。”
這句話,沒多久前才從傅崢的嘴裡說出來,如今場景變換,寧婉成了安慰他人的人,說著和傅崢一樣的話,希望給予受害人力量,有那麼一瞬間,寧婉恍惚間總覺得,冥冥之中自己做任何事的時刻,傅崢都站在自己身後,他並不過分耀眼,也沒有那種過分優異造成的距離感,明明隻是個實習律師,但給人的感覺卻是莫名的溫和強大以及可靠,以至於寧婉在迷茫時能時常想起他。
他很重要,比寧婉想象的還重要。
但蔡珍這個事,光是安慰是沒用的,說到底,自己雖然因為同樣的經歷能夠相信蔡珍,可因為沒有證據,一旦曝光,確實沒有多少人會站在蔡珍旁邊,何況現在金建華手握錄音……
蔡珍哭過以後,情緒穩定了許多,看向寧婉的眼神也帶了感激:“寧婉姐姐,謝謝你安慰我,本來這事誰也不敢說,現在說出來,我已經感覺好多了,哎,怪我自己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