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這事從頭說起有點復雜,跟一家叫精昌百貨的公司有關。
精昌百貨是國內著名的大企業,旗下有很多超市和商場。
不久前精昌百貨在城西開了家新商場,撥了9000萬的款子給這家新商場用於建築裝修,相關事宜由總經理田正才負責。田正才就去找到礪行裝飾,由礪行裝飾完成新商場的所有裝修事宜。
結果新商場裝好後,大家的反饋是裝修質量粗糙,商場體驗感非常不好。精昌百貨的董事會於是展開調查,發現了總經理田正才和礪行裝飾之間有貓膩——田正才和礪行裝飾籤訂了8500萬的裝修合同,但經過工程鑑定,整個裝修造價僅為5000萬。中間的3500萬差價,被田正才和礪行裝飾吞分了。
因為牽扯數額較大,精昌百貨董事會震怒之下,把田正才和礪行裝飾以不正當交易以及損害公司利益告上法庭,要求田正才和礪行裝飾返還3500萬錢款並對公司造成的損失進行賠償。
法院最終判決不正當交易成立,要求田正才和礪行裝飾返還那侵吞掉的3500萬元。
本來是事情到這裡,和嘉樂遠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但精昌百貨的副總經理石鵬被總經理田正才常年打壓,積怨很深,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不想就這麼放過總經理田正才,於是他像董事會報告,說發現了之前一個商場賣場的裝修工程也是田正才負責的,工程額7000萬,找的是嘉樂遠裝飾。石鵬說按照之前官司工程造價實際隻有5000萬的標準,田正才和嘉樂遠的那單合同裡,一定至少也合吞掉了2000萬。
精昌百貨的董事會授權石鵬全權負責查明這件事。
石鵬於是聯系到董蘭,向她提出兩個解決方案。
一,私下和解,董蘭返還精昌百貨2000萬。
二,精昌百貨起訴嘉樂遠,等待最終判決。
楚千淼聽到這裡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工程造價都還沒有經過司法鑑定,他張嘴就要求賠償2000萬,這是不是太無稽之談了?”
董蘭看看她,說:“所以楚律師,你想想,對方真正的訴求是什麼。”
楚千淼腦子一轉,明白了。
這個石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是在假公濟私地逼董蘭妥協,因為嘉樂遠想上市就不能有重大訴訟事件發生,他其實是在逼著董蘭私下向他輸送好處。他也許正在拿喬地等著董蘭聯系他,說:石總,您看,2000萬是不是有點太多了。要不我打個兩百萬到您私人賬戶,這件事咱們就私下和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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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這層含義以後,楚千淼有點心驚。她既心驚於商場上的算計和人心醜陋,又心驚於自己現在已經可以這麼快地看破這些醜陋。
她真怕自己看多了醜陋的東西,以後對這些醜陋就見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董蘭從楚千淼微微變換的神色中看出,她已經懂了這件事的奧秘之處。她笑了笑。小丫頭像她當年初入商場時一樣,被種種算計和醜陋驚到了。但沒關系,等見得多了她就會像她一樣百煉成鋼了。
她發了聲:“那個石鵬說,周一等我回復。所以我緊急聯系了任總,又把大家都臨時叫來這裡開會,抱歉打擾了大家的周末時光。”
頓了頓,她轉頭問任炎:“任總覺得這件事怎麼處理好?我是和他們公了好些還是私了好些?”
任炎問張騰意見:“張律師覺得呢?”
張騰沉吟一下,說:“公了的話,就是讓石鵬去訴訟,結果由法院判決決定。但訴訟會對公司上市造成影響,起碼在訴訟期間,公司上市可能要暫緩。至於私了的話,相對簡單,把石鵬約出來,問清他的訴求、滿足他的訴求也許就可以了。總的來說,我建議不要產生訴訟事件。”
楚千淼邊聽邊皺眉。她是真的不甘心讓企業滿足小人醜陋的胃口以達成上市目標。
任炎忽然點了她的名字。
“楚律師好像想到了什麼。”
楚千淼應聲轉頭看他。
“想到什麼了就說說看吧。”這句話任炎說得居然是難得的和顏悅色。
楚千淼理順了一下思路,先看向董蘭,說:“董總,我等下要是有什麼話冒犯了您或者嘉樂遠的其他高管,希望您別介意。”
董蘭衝她一挑眉:“你盡管說。”
楚千淼沉吟了一下,說:“這個訴訟情況,其實得看大前提。”
“就是,當時負責工程的季廈季總,到底有沒有和田正才做過侵吞部分工程款的事。假如他並沒有做過,那我們為什麼要向那個石鵬妥協?”
“但假如季總確實做過——不好意思董總,我知道季總的分量和別人不一樣,他是公司成立初始就跟您一起開疆拓土的老臣了,我就是做個假設——假如季總真的做過這件事,走起訴訟也確實是嘉樂遠理虧,訴訟結果對嘉樂遠的名聲也不好聽,所以可能……真的得私了。”
楚千淼說到私了時很不甘心。但一切為了上市大前提服務,不甘心又能怎麼樣?
董蘭聽著她的話忽然笑了:“這就是我為什麼今天不在公司開會,跑到這來和大家開會的原因了。”她頓一頓,對任炎說,“因為我確實拿不準,季廈到底有沒有做過。”
楚千淼聽著這句話卻聽出了另一層深意——董蘭雖然嘴裡說拿不住,但她其實是懷疑季廈的。如果貿貿然在嘉樂遠開這個會,難免被季廈知道,難免打草驚蛇。
董蘭問任炎:“任總,給我拿個主意吧。”
任炎想了想,說:“在不清楚事情原委的情況下,不管和石鵬談私了還是公了,都不合適。不如董總啟動內部調查程序,先查清楚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季總到底有沒有和田正才合吞過工程款。隻有內部調查清楚了,我們才不會被外部的人和事太過掣肘。”
董蘭半晌沒說話,隨後她說想喝杯茶,大家於是有了個短暫的休息,楚千淼主動請纓去泡茶。
她端著茶壺去了茶水間,把水先燒上,然後在櫃子裡找茶葉。她翻到一盒碎末子綠茶時,感覺到門口進來了一個人。
她轉頭看,看到來人是任炎。
她叫了聲學長。然後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任炎遞給她一小包大紅袍,說:“泡這個吧,櫃子裡的茶都不好,董總喝不進嘴的。”
楚千淼哦一聲,接過他的大紅袍。
等水開的時候,任炎居然不走。他拿了紙杯,接了杯涼水喝起來。
沒人說話有點尷尬,楚千淼使勁搜羅著話題,最後她決定找話提問——
“學長,董總為什麼一聽到啟動內部調查會那麼為難?”
但她的聲音被任炎的蓋過去了——
“你們中午吃的挺好的?”
楚千淼愣了下,回答:“啊,挺好的。”
“謙宇說你們分開吃的。”任炎喝著水說。
“啊?哦,嗯。”楚千淼盯著燒水壺,想著它怎麼還不開啊還不開。“秦哥他們四個一起吃的,我和我朋友一起吃的。”
任炎放下紙杯,好像打算出去了。
“哦對,還有我發小,我把我發小也帶去了。”
任炎拿起紙杯又接了杯水。喝完他問:“你剛才問我什麼問題?”
楚千淼怔了下,說:“哦,我是問你,董總為什麼一聽到啟動內部調查會那麼為難。”
任炎靠在窗邊的窗臺上,在燒水聲中,看著她,對她說:“其實原因很簡單,她是懷疑季廈的,也是想展開內部調查的,但又顧忌到一旦這麼做會傷了和季廈之間的和氣,所以陷入為難。”
楚千淼說:“人力部的劉總和季廈都是和董蘭當年一起打江山的老員工,但董蘭對劉總和對季廈的態度完全不同,她對劉總特兇,對季廈就很客氣,看來季廈在她心裡地位是不同的,不然她也不會這麼為難。”
任炎忽然挑著嘴角笑了一下,笑容有點戲謔:“你又把事情往人情上想多了。”
他說:“董蘭的猶豫恰恰不是因為人情,而是為了平衡利益。”
水已經開了,但楚千淼不著急泡茶,她想聽任炎把話說完。
“假如季廈真的做過侵吞工程款的事情,董蘭的啟動內部調查,箭無虛發,能確實地抓出他的錯處,那還好說。
“但假如季廈沒有做過,而董蘭啟動了調查,季廈就會說她的行為寒了老員工的心,寒了那些跟著她一起幹事的人的心。季廈和人力的劉總不同,季廈是嘉樂遠全國工程事業部的負責人,手裡握著很多資源,工程部也是整個嘉樂遠的最核心。到時如果季廈以寒心之名甩手就走自立門戶,沒準一呼之下就會有百應,他或許可以帶走嘉樂遠的許多人。那時嘉樂遠如果想上市的話,因為公司治理結構發生重大變化,會很困難。”
楚千淼聽得唏噓。她還想說點什麼時,秦謙宇的腦袋探進了茶水間,衝她說:“哎,千淼,茶好了嗎?”隨後他看到任炎,趕緊說,“領導,董總說可以繼續開會了。”
楚千淼趕緊泡上茶,跟在任炎身後回了會議室。
董蘭一邊喝著茶一邊告訴了任炎她的決定。
“我打算啟動內部調查,任總說得對,隻有內部查明白了,才能不受外部掣肘。”
任炎立刻說:“董總,我認識一位律師,對工程造價方面的司法鑑定很有經驗,星期一我讓他到嘉樂遠去見您,他會對工程造價出份具有法律效力的鑑定報告。”
董蘭笑著說好。他們又商量了一下後續的操作步驟,達成了一個初步的執行方案後,會議算是到了尾聲。
董蘭這時拿過自己的包,從裡面找出兩個漂亮的胸針來,一個遞給張騰,對他說:“張律師上次開會誇我的胸針好看,我記下了,家裡剛好還有兩個,趁著今天開會帶來,不嫌棄的話您收下一個送您太太戴!”隨後她又遞向任炎一個,“任總如果不嫌棄,就送給您女朋友戴!”接著她又拿出一疊咖啡券蛋糕券,分給楚千淼秦謙宇他們,“大周末的把大家叫來加班,辛苦各位。”
楚千淼一下對董蘭有了新的認識。她以前對董蘭還……挺反感的,但眼下這一刻,她卻感受到董蘭其實很會做人,因為周末把他們叫來開會,她覺得過意不去,所以針對不同對象她特意準備了不同等級的禮物。
這一刻楚千淼覺得董蘭真是個一眼望不透的女人,一眼瞧不出她的好,多瞧幾眼又覺得她不見得那麼壞。以前開會時她拿話那麼厲害地敲打過她,但現在又可以做到這麼體恤這麼客氣。搞得她一時都不知道到底該怎樣評價董蘭這個人。
張騰收下胸針,難掩開心地對董蘭道謝。
任炎卻對董蘭說:“董總,我沒有女朋友可送,這個胸針放在我這就浪費了,您還是拿回去吧。”
董蘭不太信地笑起來:“任總這麼一表人才,怎麼還會單身?就算你肯單身那些仰慕你的女孩子恐怕都不肯。”
楚千淼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兩口。茶放久了,有點涼也有點濃,帶著絲澀苦的味道。
她聽到任炎說:“太忙了,沒空交女朋友。”
茶杯空了,她放下它。這涼掉的茶後勁不錯,澀苦之後居然回返出一絲甘。
她聽到董蘭笑著說:“我送出去的東西,可沒有當場收回的,想怎麼處理這枚胸針,就交給任總你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