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副駕上的女孩一刻都闲不住,車載歌曲和電臺廣播被她來回切換,中控按鈕再過不久就可以申請傷殘鑑定。
“都沒什麼好聽的。哎,我想聽那首歌,你車上有沒有?”女孩哼哼唧唧唱出幾句。
方嶽一個調都沒聽明白,隨口說:“沒有。”
“你知道這歌啊?”女孩喜滋滋道,“跟你說件搞笑的事,我室友圓妹有一回失戀走不出來,她一朋友就給她舉例子,說以前她喜歡一首歌,每天循環播放循環了一個多禮拜,直接給聽吐了。所以對待喜歡的歌持續不間斷的聽,對待喜歡的食物持續不間斷的吃,再喜歡都得膩。她說對著喜歡的人估計也是一樣有效,讓圓妹嘗試這個辦法。後來圓妹就把她前男友的照片貼滿寢室,你知道最後怎麼樣麼?”
女孩自問自答:“我們另一個室友嫌照片太醜傷眼睛,讓圓妹把照片撕了,圓妹不樂意,兩人吵起來就打了一架,後來傳出去,說是她們兩個女生為了爭奪那個渣男大打出手,渣男聽說後得意壞了,把圓妹她們氣得吐血,哪還記得失戀這回事,哈哈哈——”
車裡仿佛有一萬隻鴨子在嘎嘎叫,等紅燈時方嶽側頭看向窗外。天色已經入夜,隔壁車道上的那輛車子同他並排,副駕位置半開著窗,一張熟臉若隱若現。
一萬隻鴨子叫不停的時候,方嶽的臉上都沒半點表示,這會兒方嶽卻一擰眉。
紅燈轉綠。
“我用手機放吧,連一下你車上的藍牙啊,沒問題吧?這樣聽歌才有感覺。”
方嶽遲了兩秒,一腳油門跟上隔壁的車,全然沒聽見女孩的話。女孩見他不理,當他默認,自顧自連上藍牙。
一首歌循環了十五六分鍾,方嶽跟著前車進入一家露天汽車影城。影城燈牌刺眼,光照面積大,方嶽看見前車駕駛座窗戶伸出一隻男人的胳膊,對方檢完票,重新發動車子。
恰逢周末,影城內已經停了不少車。陳兮位置沒選好,六排十號有點偏,看熒幕得歪脖子。她低頭按照說明調試車內收音機,邊上的男人說他來,兩人腦袋湊到了一塊兒。
“叩叩”兩道車頂聲響,陳兮轉過頭。窗戶半開著,她第一眼先看到反光的皮帶扣,來人退開一步,她才轉向皮帶扣主人那張不辨神色的臉。
陳兮降下車窗打招呼:“這麼巧,你來這裡看電影?”
“難道來借廁所?”方嶽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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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人說這句話也許像行走的仙人掌,但方嶽語調平平,聽來純粹就是熟人間的一來一回。
陳兮跟著他的調調說:“那你多傻,影城門口就有家肯德基,何必來這裡花一百多。”一泡尿不值得。
方嶽沒繼續零營養對話,“打算看到幾點?”他問。
陳兮平常愛好不多,闲暇時倒經常看電影,喜歡一口氣看兩三部,方嶽知道她的習慣,她回答:“十二點吧。”大約三部電影的時長。
方嶽問:“跟家裡說過了?”
“他們知道我出門。”
“回家注意安全。”方嶽沒多說,準備走人。
陳兮叫住他:“你位置在哪?”
方嶽一指後面,八排六號。
陳兮探出窗戶,見到那輛車旁站著一個高挑女孩,捧著杯飲料在喝,光線和距離受限,陳兮看不清對方的臉。
女孩見有人看她,不認生地高舉手臂揮了揮。
陳兮問道:“那就是你女朋友?”
四周有點吵,陳兮也沒確定方嶽是不是“嗯”了聲。
方嶽走前第一次看了眼車內的那個男人。
先前找收音機調頻被打斷,方嶽走後車內的男人重新操作。他問陳兮:“你朋友?”
陳兮沒再湊上去一塊兒弄,她回答道:“是我大哥。”
“你大哥?”男人好奇,“你有哥哥?親哥嗎?”
陳兮說:“異父異母的親哥。”
“啊?”
這也算實話。
以年份來論,陳兮七歲以前在大山深處當留守兒童,七歲以後奶奶過世,陳兮被父母接出大山。
十四歲以後,她又被方嶽的父母收養,細算下來,她和方家人的相處時間不比跟血親在一起的時間短。
她以前還想過要為方嶽養老送終的,雖然他倆同歲。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會兒,電影即將開始之前,車頂又被叩了兩下。
方嶽個子很高,他人一過來陳兮就察覺到了,側窗外的光線全被他擋住了。
方嶽略彎下腰:“去我車上看?我那裡位置好。”
雖然八排靠後,但六號位基本正對熒幕,觀影位置確實更好。
“這不好吧。”陳兮客氣道。
“我女朋友剛才給你們也買了奶茶。”方嶽說,“讓你坐前面的位置,過去吧,人多熱鬧。”
方嶽說完就替陳兮打開車門,陳兮招呼上男人,跟著方嶽往八排走。
方嶽步子又大又快,陳兮緊跟不上,方嶽沒遷就她速度,隻是拽住她的手臂,沒讓她落後。
陳兮腳下忙活,嘴上不忘禮尚往來,照顧周到:“那你們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去買?”
“沒有。”
很快就走到車旁,方嶽拉開副駕車門,將陳兮推進去,又看了眼還在幾米開外正朝這裡跟來的男人。
方嶽繞到駕駛座,車門“砰”地關上 。
陳兮揉著胳膊坐穩,想跟後面打聲招呼,轉過身,看到後座隻有三杯未開封的奶茶。
男人這會兒也終於跟了上來,拉後車門沒拉開,他拍拍窗戶提醒方嶽,方嶽對此視而不見。
陳兮拉了下她這邊的門,果然,她被方嶽鎖車裡了。
陳兮終於確認,是她單純了,方嶽現在的確不是行走的仙人掌,他是行走的爆竹串串,一引一爆。
這讓她想起十四歲那年她初來乍到收到的第一個警醒——
應該要保持距離啊陳兮!
第2章
陳兮的藏書裡常年夾著一本周記,初二分班後班主任一月一收,要求不看內容多少,隻看自己心得。陳兮節約用紙,一個本子記了兩年,初三上學期的最後一個月,她的這本周記沒往上交。
末篇的周記,她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2011年的第一天,挺混亂的。”
一一年的第一天恰逢周六,陳兮早早收拾好書包,坐在出租房裡等方老板。
出租房很小一間,門口原本堆著很多灶具,現在隻留了幾樣她自己能用上的。布衣櫃裡剩下幾件陳兮的四季衣服,數量不多,她平常基本穿校服。有張折疊桌子,既是餐桌也是書桌,屋裡地方小,不用的時候就靠牆疊著。
還有一張上下鋪,她和弟弟睡上鋪,爸媽睡下鋪。
早上陳兮煮了點稀粥,就著鹹菜吃了,之後就坐在下鋪幹等人,坐到日懸中天也沒見著玉樹臨風的方老板。
陳兮搓了半天手指頭,揉揉肚子,幹脆翻出卷子入定,一入就入到陽光收兵卸甲,她也不開燈,眼睛快貼到卷子上的時候,終於隔門聽見一道中氣十足的吼聲:“兮兮啊,你在屋裡嗎——”
陳兮立馬樂呵呵地拎了個書包就跟人走了。
方老板剛滿四十整,頭發噴了定型的東西,穿著大皮草,拿著隻真皮手包,腳下應該锃亮的皮鞋被他沾了一層泥灰,這會兒有點黯然失色。
方老板濃眉大眼,輪廓柔和,生就一副天生麗質白面書生相,很能壓住這身富貴造型。
路上他跟陳兮解釋來遲的原因:“你方奶奶今天住院了,家裡又有點事,是不是等著急了,你晚飯吃了沒?”
“晚飯還沒吃,方奶奶生了什麼病?”陳兮關心。
“就是年紀大了,沒事,養養就好了。”方老板有點支吾,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你爸到家了嗎,這幾天跟沒跟他聯系過?”
“已經到家了,我跟蔣伯伯打過一個電話。”
之所以跟蔣伯伯打電話,是因為陳兮爸爸是聾人,不能聽不能說,也不識字,陳家沒買過手機,拋開錢的問題,買了也沒用。
陳爸是先天聾,陳媽是後天聾,兩人都家徒四壁,親緣淺薄,目不識丁,單純無知。他們生平做過最厲害的事是三件。
一是因為無知所以大膽,生下了聽力健全的陳兮。
二是十多年前跟隨同鄉蔣伯伯,離開窮苦的大山深處來到南方小鎮打工。
三是陳奶奶過世,七歲的留守兒童陳兮被他們帶出了大山。
陳兮也自此認識到了山外頭的五光十色,以及善名遠播的方老板。
陳爸陳媽來到新洛鎮打工的頭幾年,隻能找到零碎的活維持生計。殘障人士找工作本來就比常人艱難,更別說他們無法與人溝通,找工作難度疊加滿級,後來碰到了大善人方老板,他們的生活才稍顯穩定,也有膽子將陳兮帶在身邊。
陳兮懂爸媽的手語,上學之外的時間大多就呆在方家的工廠裡做陳爸陳媽的喉舌。
方老板的兒女都在省會上小學,工廠裡就她一個小孩,方老板和方奶奶成天拿好吃的投喂她,逗她說話,稀罕的不行。
她人小沒人避諱,每天拿工友叔伯聊的八卦當故事聽,她知道了英俊帥氣的方老板是農村拆二代,拆一代是他媽,工廠和錢都在他媽手裡,方老板的弟弟妹妹很想謀朝篡位。
方家人耳根子軟,乍富後往外借錢不帶眨眼的。
方老板很招桃花,老板娘就是個人形監控,等等。
可惜她津津有味地聽了兩三年八卦後,方老板的工廠倒閉了,方家破產,準備賣房賣廠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