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世人避諱,會在名諱上加一筆或減一筆,以示對先人的尊重。
李慶宜拂袖冷哼道,“沈瑜,你已承認你在給末帝避諱...僅此一樁,便可治你的罪,你修的是史書,可不是家書,你在‘佑’字上,加一筆,不是打先皇與陛下的臉麼?”
“我沒有!”沈瑜面龐發紫,眼神有著實質般的力度,恨不得穿透李慶宜的眼,他極少動怒,此刻卻如同惹急了的豹子,雙眼猩紅,
“我隻在自己所寫的詩文中避亡父諱,從不在史書上避‘佑’字諱,你想要誣陷我,在史冊上簡簡單單加一筆不就成了嗎?”
“我誣陷你?哼,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也不過是一個五品侍讀學士,在朝中無人識得,你有何處值得我誣陷?”
蓬垢的發在寒風中亂舞,沈瑜顫得厲害,如鲠在喉。
朱謙默然聽了一陣,緩緩邁開步伐,跪在最前道,
“父皇,兒臣以為,此事蹊蹺,還請父皇下旨,讓錦衣衛詳查。”
李慶宜抖了抖手中的書冊,冷笑道,“太子殿下,人證物證俱全,您還要查什麼?非得制造些證據來替沈瑜脫罪嗎?”
朱謙不曾理會李慶宜,依然拱手望著皇帝,“父皇,兒臣要查那冊史書所有經手之人,也要查國子監進出檔案,隻要是人做的,一定會留有痕跡,若不詳查,兒臣不死心。”
這時,翰林院一位老臣站出來道,
“太子殿下,史館特設在國子監,每日進出人不少,您怎麼查?不管怎麼樣,沈瑜身為這冊史書的編纂者,即便有人誣陷,他未能第一時間找出問題,他也難逃其咎....”
朱謙冷冷掃他一眼,“何大人這是強人所難吧,若是有人在沈大人交出這冊史書後做了手腳呢?”
若換做尋常,朱謙提出要查,眾臣不會有異議,可偏偏這次事涉沈瑜,朱謙老盯著沈家不放,想要將女兒送入東宮的臣子們心中便有些焦急,幹脆趁此機會,將沈瑜的罪給定死,好給自家女兒排除一個強勁對手。
這麼一來,形勢不容樂觀。
最後,朱謙冷笑一聲,緩緩將頭上象徵東宮太子尊榮的冕冠給取下,擱在一旁,清冷的嗓音如珠玉,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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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兒臣信沈家,沈家淡出朝堂,從不與人結仇結怨,今日之所以被人針對,定是被兒子牽連,故而,兒子誓與沈家同進退,共生死,還請父皇著三司會審,令東廠與錦衣衛協理。”
朱謙話落,殿中一片死寂。
一直闔眼的皇帝聞言,猛地睜開眼,嗓音勃然,“謙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皇帝不怪朱謙替沈家說話,這是情理當中,他怒得是朱謙不把太子之位當回事,一旦沈家定罪,朱謙這個太子便到頭了。
他從來都是謹慎沉穩之人,今日怎麼如此莽撞?
朱珂立在一旁滿臉震驚,他最初設下這個局,目的有三,其一逼沈妝兒就範,其二,將當年李家與陳家的功勞在皇帝跟前提一提,好叫皇帝曉得他才是最名正言順的太子,其三,隻要此事一出,朱謙必定會站出來替沈家說話,屆時他順帶將髒水往朱謙身上一潑,離間朱謙與皇帝,好叫朱謙在朝中大失人心。
而眼下,朱謙主動將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這不是省了他很多事嗎?
朱珂將喜色抑在眼底。
原先支持朱謙的大臣,紛紛跳起來阻止。
“殿下,三司會審必定驚動朝野,此事捂還來不及,您怎麼能宣揚呢?”
“您是太子,當以社稷為重,這件事無論真相與否,都累及先帝名聲,如何能公布於眾?”
“沈瑜在其位謀其政,他負責攥史編史,出了這等疏漏,即便不按影射罪名處置,也得按瀆職處置,沈瑜死不足惜,殿下千萬要自顧啊!”
朱謙神色堅毅,唇角微微扯了扯,“依諸位大臣之意,皇祖父果然有不軌之舉?他不過是順時應天罷了,江山不僅是帝王的江山,也是百姓的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皇祖父還政以清明,功高至偉,”旋即,目光怡然投望在皇帝身上,“父皇,兒臣不認為祖父有不可言之處,也不必遮遮掩掩。”
他若不將籌碼加重,此事的規格便隻限於刑部,唯有加上他這個東宮太子,才有機會爭取三司會審,這樣一來,李慶宜便沒法一手遮天。
太子之位沒了,他還能奪回來。
沈家沒了,他做的一切還有何意義......
他伏低再拜道,“父皇,兒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沈瑜更是當場呆滯,僵了一瞬,立即往前跪爬,磕頭如搗蒜,
“陛下恕罪,太子一時失言,還請陛下莫要怪罪與他....”
挪身與朱謙磕頭,哽咽著懇求,“殿下....殿下快認錯吧,此事與你無關,還請殿下莫要再言....”
沈瑜萬萬沒料到,為了給沈家爭取脫罪的機會,朱謙連太子之位都給賭上了,怎麼會呢....在沈瑜印象中,朱謙眼裡隻有權勢,怎麼會這般兒女情長....太不像他了....
沈瑜修史,更懂史,文人之間這些字裡行間的遊戲,一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
他不能拖累朱謙。
沈瑜轉首往皇帝長拜,額尖已磕出一片紅印,“陛下,臣認罪,臣瀆職,還請陛下看在妝兒的面子上,饒了沈家滿門,處死臣一人....”
“沈瑜....”皇帝紅著眼站起了身,眼神緊盯著他,晦暗不堪。
皇帝自事發就知道這樁事不好查,一筆而已,沈瑜想要摘得幹淨,難於登天,先皇的名聲與大晉的名分不得不顧及,他是皇帝,不能徇私,得以大局為重,此罪按律當夷族,而眼下最好的辦法,便是不公布於眾,以瀆職之罪處死沈瑜,來保全朱謙與沈家。
可朱謙不答應。
夢裡沈瑜被箭矢當胸貫穿的情景,依然血淋淋地刻在他腦海。
或許,那不是夢,而是妝兒經歷過的一生。
“嶽父....”朱謙移目朝沈瑜重重叩拜,語氣裡含著幾分悲滄,他抬目,見沈瑜一臉赴死的堅決,目光被刺痛一般,交織著自責與懊悔,“是我對不起沈家,對不起妝兒,也對不起您....理應我來擔。”
沈瑜被他這一聲嶽父叫得心緒亂湧,面如泥塑,他痴愣地盯著朱謙,仿佛頭一回認識他,半晌,顫聲道,
“我...不是你嶽父....”
“不....”朱謙深深吸著氣,緩緩一笑,這一笑恍若穿透烏雲的陽光,“在我心裡,您一直是,永遠是....”
轉身,雙袖合一朝皇帝拜下,
“父皇,若沈大人有罪,罪在兒臣,兒臣願一人擔責,若沈家無罪,還請父皇還兒子與沈家一個清白!”
這是要一人扛下來的意思。
朝臣傻眼,他這是腦子被驢踢了,還是愛沈妝兒愛慘了?
沈瑜大驚失色,爬過去,重重扯著朱謙的袖子,“殿下,這不關您的事,不關您的事啊,您瘋了嗎?”他一頭磕在地上,泣不成聲。
皇帝氣笑了,眉峰銳利,唇角冷冷掀著,“馮英擬旨,著左都御史程鈞,刑部尚書李慶宜,大理寺卿宋紹三司會審....”末了,睨著始終一言未發的王欽,語氣凝緩,別有深意道,“內閣首輔王欽督查。”
王欽眼梢微挑,深深看了一眼朱謙,他到底是破釜沉舟,還是請君入瓮?
這一次,便是他,都看不懂朱謙了。
王欽嘆著氣,與其他三位大臣同時列出接旨。
皇帝最後背過身去,看都沒看朱謙,語氣平靜似水,
“來人,將太子朱謙與沈瑜押下刑部大牢待審!”
*
年關已近,京城四處人影匆匆,街上熙熙攘攘,明明是正午,天卻陰沉得可怕。
沈家已被錦衣衛封住,沈妝兒被特旨寬待,臨時搬去了對面的郡主府,沈府一應人等不能外出,錦衣衛是朱謙的人,沈妝兒不擔心沈家人被苛待,一應用度皆是正常供應,唯獨該要操心的,是牢獄裡的人。
她穿著一件素衫,裹著一件月白的鬥篷,帶著聽雨提著食盒來到刑部天牢門口。
她面龐比那雪還要白,眸眼卻明亮堅韌,聽雨塞了一錠銀子給守門的侍衛,侍衛念及沈妝兒身份,也不敢攔,不耐煩往裡扒拉著,“快去快回。”
主僕二人來到天牢門口,一股陰湿發霉的寒氣從甬道口倒湧上來,將沈妝兒嗆出了淚,她忍著惡心,捂著嘴一步一步沿著光滑潮湿的石道往下走。
搖曳的燭火將她纖細的身影長長投在牆壁,隨著她的到來,擱著牆壁上的燭火一晃一晃,晦暗不明。
沈妝兒下到地牢,四處充滯著刺鼻難聞的氣味,地面陰湿冰冷,兩側還有留下的小溝,黑幽幽的廢水流淌著,散發出一股惡臭。
沈妝兒緊緊捂住嘴,在手帕的縫隙裡尋得一絲呼吸。
聽雨又給牢頭塞了銀子,牢頭是個個子矮小的小老頭,五十出頭的模樣,仿佛是習慣了地牢的陰湿,眉頭都不帶皺一下,輕車熟路掂了掂銀子,拿下顎往地牢深處一指,
“往前走,第三個路口,再往左手邊,行到最深處便是沈大人的牢房。”
越往裡走,霉味雖越重,卻沒那般潮湿,沈妝兒費了些功夫,慢慢適應裡面的氣息,漸漸松開了手,快步按照牢頭所指,尋到父親沈瑜的牢獄外。
燈光不明不暗照亮整間牢房,門口的木欄還掛著一片木牌,寫著父親的名字,地上鋪滿了幹稻草,角落裡擱著一張不算寬敞的木塌,粗粗扔了一床棉被在上,沈瑜一身白衫端端正正坐在塌上,雙腿盤起,衣裳雖有些凌亂,卻無毆打跡象。
沈妝兒松了一口氣,扒著柱子往裡輕聲喚了一句,“爹爹....”
沈瑜身子一震,猛地睜開了眼,入目是女兒一張白皙清秀的臉,一段時日未見,她又瘦了些,沈瑜神色間並無惶恐,亦無灰敗之色,瞧見沈妝兒來,罕見露出一臉溫煦的笑,不深,卻足夠暖人心。
沈妝兒眼眶被湿意浸透,幼時最深的記憶,便是爹爹將她架在肩上,舉著她瞧府外的風景,那銀鈴般的笑聲至今還在腦海回旋,爹爹進入翰林院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會親自照料她,爹爹雖然不苟言笑,對她這個長女的疼愛卻一點都不少,直到後來一頭扎入史書,變得沉肅,也鮮少回家,她便跟著老太太生活。
沈瑜下來木塌,蹲在柱子前,上下打量女兒,見她模樣還好,露出寬慰的笑。
“妝兒,你別擔心,爹爹是清白的,隻要此身不染汙名,生死不懼。”
沈妝兒聽了這話,心裡堵得慌,不過此時說什麼都是多餘,親自將食盒打開,格格不入的珍馐香氣縈繞出來,沈瑜看著食盒,忽然皺起眉,抬手制止道,
“等等....”
眼神輕輕地往斜後方撇了撇,溫和看著女兒,低聲道,“妝兒,去送給殿下享用....”
沈妝兒長睫微微一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看著沈瑜,半晌,暗啞應了一聲,
垂下眸,將第一層食盒裡的數碟菜餚並一碗米飯遞出來,放在沈瑜跟前,朝聽雨看了一眼,示意她照顧沈瑜,重新將食盒蓋上,提起,緩步朝斜後方走去。
繞過一彎口,來到一間碩大的牢房前,屋頂還漏下一線天光,牢房內被清掃得幹淨,被褥床榻一應俱全,一張長案擺在正中,上頭隔著簡單的茶具。
視線從小案漸漸挪至案後那道清雋的身影,哪怕是坐著,身形依然挺拔修長,在這樣暗不見天日的牢獄,顯得硬朗又沉穩。
沈妝兒步子很輕,幾乎很難引起人注意,隻看了他一眼,便悄悄將食盒擱下,緩緩掀開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