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兩個男人誰也服輸,誰都佔著著自己那點微末的優勢,據理力爭,來讓對方難堪。
王欽臉色一青。
扶著桌案僵硬地起身。
朱謙心口的鬱氣總算疏散了一些,再道,“你可知,你為何晚了一步?”
他長嘆一聲,移目至庭院中,秋雨拍打在漸枯的枝葉上,他聲音清冽而低沉,
“因為,她注定是我的人...”
颀長的身姿緩慢往前跨出門檻,一大片湿氣撲在他蔽膝,他渾然不顧,星星點點的燈火落入他漆黑的眸底,反射不出一絲漣漪。
“無論你做什麼,都撼動不了我,這個首輔你繼續當著,我也不會要你的命,畢竟這是我妻子救下的命,我得替她護著....”
他們都知道,如何往對方最軟弱的地方一擊。
一口血從王欽嘴角滲出,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氣得面目全非,狼狽不堪。
扭頭,那道高峻的身影如山峰矗立在門廊下,仿佛無懈可擊。
他從來都知道,想要逼朱謙放手,難於登天,但他必須做。
“太子殿下,你之所以百般糾纏,並非是愛她,隻是佔有欲作祟,隻是不習慣一個曾仰慕你的女人突然不要你了,你與其說是在與她抗爭,不如說是在與你內心的自尊在較勁...”
“她為你付出三年,難道還不值得你扔下那點自尊,放她自由嗎?”
“殿下,你不懂什麼是愛,就別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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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如泣如訴,在天地間織起一片細密的網。
沈妝兒穿著件薄裘,立在後廊下賞雨,兜帽四周綴著一圈絨絨的狐狸毛,她柔軟的小臉陷在那蓬松的白毛裡,顯得一張臉玉雪可愛。
凌松堂西側有一小院,引湖泊的水入內形成一小池,裡頭鋪了些細碎的鵝暖石,再種一池晚荷,此處因僕人細心照料著,這一池水比旁的地方溫度都要高些,是以晚荷存續了許久,至前段時日方徹底枯萎。
細雨灑落,拍打著枯荷,煙霧朦膿,別有一番意境,正應了李義山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當年留荷與聽雨的名字,亦是從此詩而來。
整整一日,沈妝兒也想的明白。
她不要怄氣,氣壞的是自己,她對他的性子再了解不過,平日瞧起來從容沉斂,風華無雙,可骨子裡拗起來,便是勇剽若豹。
不管朱謙放不放手,她打定主意,不再做他的妻,她想過了,隻要她死心擺爛,朱謙拿她沒辦法,遲早能磨得他認輸。
池子裡還養了幾尾小黑魚,沈妝兒信手扔了一抔魚食,原先躲在枯葉下的小魚當即挑動尾巴,撲騰嗦過來一口吞下魚食,淅淅瀝瀝的水面頃刻沸騰了。
沈妝兒露出了笑。
論耗,前世她枯耗三年,那份心志已是無人能及,朱謙能耗得過她?
她想起祖母曾經交待過的話,
“遇見強硬的對手,不要怕,他越張狂,越張牙舞爪,便是他最無計可施的時候,你隻需韜光養晦,不理不睬,總有他自潰長堤的一日....”
留荷見夜色已深,遞一面湿帕給她,便勸著道,
“主子,咱們回房吧。”
沈妝兒接過湿帕淨了淨手,帶著留荷回了屋中,屋子桌案上點了兩盞明亮的羊角宮燈,燈下坐著兩個丫鬟,雋娘今日午時回來的,帶來一筆銀子,又將剩餘的皮子捎回,正與聽雨趴在案上,設計樣式,打算給沈妝兒做幾件冬日用的護手暖耳等物件,這些皮子都不是成整塊的,不算最好的貨,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但雋娘手巧,心思又靈透,很快便想出幾個主意,兩個人興致勃勃在畫圖樣。
留荷扶著沈妝兒進來,瞅見二人沒心沒肺,一陣好氣,自宮宴歸來,她便沒睡個好覺,起先擔心沈妝兒一時衝動,惹惱了皇帝與朱謙,如今卻擔心沈妝兒是真心和離,那和離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她可是太子的女人,今後哪個男人敢娶?難道這輩子就不嫁人了嗎?
沈妝兒才十八歲呢。
留荷心事重重,堪堪三日便瘦了一圈。
沈妝兒在羅漢床上坐了下來,姿態闲適靠著引枕看著雋娘與聽雨鬧騰,留荷去後面吩咐人備水,準備給沈妝兒沐浴,容容小心翼翼端來一碗燕窩粥,擱在旁邊高幾上,
“主子,等冷些了就喝。”
這時,窗外廊庑傳來腳步聲,不是很重,不是很清晰,卻十分熟悉。
朱謙來了。
幾位女婢登時不說話了,你看我,我看你,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以往這等時候,她們向來退的幹淨,如今情形不一樣了。
雋娘瞥了一眼沈妝兒,見她不動聲色,便幹脆繼續畫圖,聽雨頓了一下,也立即重新拿起剪刀開始依著紙樣來剪裁,容容溫溫吞吞的,踟蹰不已,她實在有些怵朱謙,直到瞥見那碗燕窩粥,幹脆端了起來,輕輕攪動散熱,找到留下來的底氣。
珠簾響動,那道挺拔的身影已邁了進來,屋子裡的丫頭各自在忙碌,他一眼落在沈妝兒身上。
沈妝兒裝作沒瞧見他,示意容容將燕窩粥放下,她一勺一勺往嘴裡送,婢子們不可能這般淡定,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跪下來行禮,
“給殿下請安。”
朱謙擺擺手,示意她們出去。
眾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頂不住朱謙攝人的視線,將桌案上的皮子收拾了一番,退去了珠簾外。
朱謙坐在沈妝兒對面,鎮定地看著她眉眼,她面色平靜地無絲毫波瀾,也不願意跟他說話,完全當他不存在。
他在王欽面前說得好聽,心裡實則嘔得吐血。
王欽責他不懂得愛,是不懂,如今好好愛她也不遲。
至少她還在這裡。
很努力地讓自己語氣聽起來溫和,“妝兒,昨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不該強迫你。”
沈妝兒聽了沒任何反應,一碗燕窩快見底,往內室喊道,
“留荷,水備好了沒有?”
“備好了...”留荷打內室掀簾而出,一眼看見朱謙坐在那裡,他這樣的人,無論說話或不說話,哪怕神色是溫和的,都令人犯怵,留荷嚇了一跳,連忙屈膝行禮,“給殿下請安...”
沈妝兒已經下來了羅漢床,慢條斯理往裡走,“伺候我沐浴,”一把扯住留荷的胳膊,將她強行往裡一帶。
“哎...”
珠簾晃動的厲害,兩道身影很快沒入屏風之後。
留下朱謙一人孤零零坐在那裡,無人問津。
朱謙咬著後槽牙,眼神諱莫如深,他快被沈妝兒這副不聞不問的姿態給逼瘋了,他寧願她打他罵他,至少人是鮮活的,不像此時此刻,一副不理不睬任人宰割的模樣。
才發現,哄這條路,比想象中要難。
頭一次覺得,這般似困獸猶鬥,無計可施。
沈妝兒耗了半個時辰方收拾停當,面上雖不搭理朱謙,心裡卻防備著,穿戴得整整齊齊出來,卻見朱謙褪去鞋襪,靠在窗下的坐塌睡著了。
她懵了一下,出聲趕他走?沒用,整座王府都是他的地盤,隻要他想,來去自由,繼續不搭理方是上策。
沈妝兒折去內室拔步床上,衣裳未解,裹入被褥裡便睡了過去。
留荷將浴室收拾妥帖出來,便見朱謙負手立在寢室門口,他身子挺拔幾乎將外室的光線都擋了去,自然也擋了她的去路,她是進退兩難。
朱謙注意到她的身影,一道眼風掃過來,眼神陰沉沉的,留荷哪敢與他對視,嚇得咽了咽嗓,迫不得已退了出去。
幾個丫鬟守在廊蕪外,面面相覷。
聽雨舉起粉拳,鼓著腮囊,心想隻要沈妝兒傳來動靜,她立即衝進去救人。
雋娘雙手抱拳靠在柱子邊,瞅見三人如臨大敵的模樣,撲哧一聲笑出來,
“罷了罷了,別自個兒嚇自個兒,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雋娘行走市井,閱人無數,朱謙性子雖冷,行為霸道,卻絕不會不顧沈妝兒意願迫她行房,這種跌份的事,不至於發生在當朝太子身上。
外間的燈已被熄了一盞,隔著輕晃的珠簾,碩大的蘇繡座屏,昏暗的燈芒綽綽約約灑進內室,床上被拱起的被褥如起伏的山巒,虧她蓋得這麼嚴實,把他當賊防了。
夜色的柔和洗去他心底的憋悶與戾氣,唯剩一腔溫軟與懊悔。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話結結實實扎在他心口。
退鞋上了床,並未脫衫,隻是靜靜坐在她身後。
見她發絲凌亂地鋪在枕巾,他往前挪了下,輕輕將烏黑油亮的青絲一點點梳理整潔,擱在掌心,柔軟細膩,有些不舍得放,閉上眼,鼻尖充滯著她身上的梨花香,如她這個人般,不轟轟烈烈,卻是揮之不去。
恰恰是這若有若無的香氣,能勾得人魂牽夢繞。
忍不住俯身,幹涸的唇輕輕吻住她的發梢,低沉的嗓音在夜色裡蕩漾,
“妝兒,我哪裡不好,你說出來,我都改....”
右臂往前一圈,連同被褥將她身子緊緊箍在懷裡,他強按著內心深處的躁動與沉鬱,下颌擱在她頭頂,以前所未有低靡的姿態,顫聲道,
“隻要你不離開,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這般執著得要留下她,是不甘,不服,不舍,還是王欽所謂的自尊,抑或是愛....
他隻知,自她提出和離,心房有一處徹底塌陷,空空落落的,再也沒有安穩過。
這些年,無論邊關烽火,無論廟堂浮沉,每每回府,後院燈火婉約,錦繡郎朗,
若當真撒了手,何處是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