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謝堯臣下巴輕挑,道:“盡忠職守,無妨。”
那官兵問道:“王爺可是要出城瞧瞧?”
謝堯臣搖搖頭,回道:“去城樓便好。”
官兵行禮道:“末將為王爺領路。”
謝堯臣點頭,率先出了馬車,隨後將兒子抱下來,又將宋尋月扶下來,謝堯臣彎腰牽起兒子的手,跟著那官兵一道上了城樓。
一家三口在角樓上站定,那城牆邊緣,比宋尋月還高一點,她隻能站在空隙裡往外看,謝堯臣則彎腰將兒子抱了起來。
宋尋月望向城口外,眼前是一片廣袤無際的荒原,蒙著些許新出的嫩綠,遠處隱隱可見一些白色的帳篷,成群結隊奔跑的駿馬,而城樓下,一裡地之內,全是大魏的官兵,各個訓練有素,巡邏之姿莊嚴肅穆。
謝澤盯著遠處看了許久,望著奔馳的駿馬,忽地向謝堯臣問道:“爹爹,我們去那邊玩兒嗎?金金想騎馬。”
謝堯臣衝他笑笑道:“那裡我們不能去。”
謝澤不解道:“為什麼啊?”
謝堯臣解釋道:“因為那裡不是大魏的國土。”
謝澤又好奇問道:“不是我們的國土,我們便不能去嗎?”
謝堯臣點頭,打趣著解釋道:“是,如果要去,需要通關文牒,但爹爹是皇子,便不能去,除非奉你阿翁之命出使。若是咱們單獨去,會被有心之人利用,說不準會被抓起來,當成威脅你阿翁的人質。”
謝澤小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復又看向遠方,看了半晌,他心間又起了好奇,向謝堯臣問道:“那爹爹,既然這麼危險,那我們為什麼不將那邊也變成我們的國土?這樣不是就能隨便去了嗎?”
謝堯臣和宋尋月聞言笑開,這個年歲的小孩子,當真是什麼都要問個為什麼?
謝堯臣一時不知該如何給兒子解釋戰爭,求助的眼神看向宋尋月,宋尋月想了想,對謝澤道:“因為現在那邊有主人,也有個皇帝,就像別人的家一樣,咱們不能去闖別人的家,就像咱們也不允許別人來咱們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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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澤聞言恍然大悟,繼續看向遠處異於大魏的景致,還有他們官兵對面,那些著裝同樣異於他們的人,他看得很是專注,小小的腦袋瓜裡,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而就在這時,張立忽地上了城樓,眉宇間有些愁意,在他們身後站定,喚道:“王爺……”
謝堯臣聞聲轉頭,看向張立:“怎麼了?”
張立啞聲張了張嘴,眼底閃過一絲悲涼,沉吟片刻,方道:“剛得的消息,今晨天亮前,庶人謝堯棠,過身了。”
謝堯臣身子一怔,抱著兒子,凝眸望向張立,如一尊雕像般,許久未有半點動靜,一滴淚水終是衝破他的眼眶,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謝澤尚對生死無感,但他知道伯父就像旁人說的一樣,不在人世了。謝澤伸手擦去謝堯臣臉上的淚水,對謝堯臣道:“爹爹,你別難過,你要是想伯父,金金把伯父給金金的平安符給你。”
聽聞此言,謝堯臣心間百感交織,衝謝澤一笑,轉身再次面向北境,復又將他抱高了些,但終是未發一言。
春寒料峭的風不斷從角樓拂過,一家三口,便在這城牆的角樓上,無聲的站了許久。
馬車駛離會寧府,一路南下,絲毫未歇,不知走了多久,從娘親懷裡午覺睡醒的謝澤,這才揉著眼睛推開馬車的車窗,卻正好見幾棵海棠樹從車外掠過,隱可見幾朵剛開的小花,謝澤面上立時綻放開笑意,指著窗外,轉頭衝爹娘朗聲道:“爹爹,娘親,外頭海棠花開啦!”
謝堯臣聞言,隨他目光看向車外,沉寂一日的臉上,這才徐徐出現笑意。
而此時此刻的京城內,皇帝陰沉著臉,坐在書桌後,向統領詔獄的廷尉問道:“他當真這麼說?”
廷尉行禮道:“是!臣所言一字一句,皆為康王原話。”
皇帝聽罷,沉默不語,隻胸膛大幅的起伏著,片刻後,他忽地抄起手邊茶盞,重重砸了出去,厲聲斥道:“逆子!”
茶盞清脆的碎在地面上,碎瓦綻開一地。廷尉立時單膝落地跪下,福祿則大驚失色,陛下最是會收斂情緒,發這麼大的火,這輩子也沒見過幾次,他忙取出帕子,替皇帝擦手上的水。
皇帝氣得臉色泛起異樣的潮紅,重新癱坐回椅子上。
福祿給皇帝擦完手,覷了眼皇帝的神色,忙去收撿地上碎掉的茶盞。
福祿滿心裡暗罵,這九大王當真是年紀小,這才封王出宮一年,就敢這麼狂!方才廷尉來,給陛下稟告的話,他聽得明明白白。
康王如今猖狂的不得了,居然敢大放厥詞,說什麼“大哥太子被廢,又被降為郡王,難再堪用。二哥已被廢為庶人,更是不中用。三哥更不須說,天生一個廢物,父皇就從未瞧得上他。如今這朝堂之上,父皇能用的兒子就隻有本王一個,肯定要重用於本王!出宮這一年來,便是大哥手裡的許多差事,都已移交到本王手上,本王如今這勢頭,定於一尊,指日可待!”
福祿連連搖頭,雖然事實如此,但這些話怎能宣之於口?還叫詔獄的人聽去,稟告到陛下跟前。這康王,才被重用一年,就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猖狂至此,當真是自掘墳墓!
皇帝氣得連連點頭:“好啊,好,好一個定於一尊,指日可待,可當真是朕生的好兒子……”
皇帝閉目深吸一口氣,滿眼皆是失望,嘆道:“皇位,不僅僅隻是代表著權力和尊貴,更是要記得自己肩上的重擔,叫百姓富足,天下歸心,一生要面對多少洪荒激流?要得,就得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於色的氣度!”
說著,皇帝伸手,拿起桌上一摞折子最上頭的一本,隨後一本一本的往桌面上扔:“瞧瞧,這便是近月來,這逆子給朕辦的差事!沒有一件做得幹淨漂亮,樁樁件件,都得朕給他擦屁股!”
越說,皇帝越氣,扔折子的動作,全然變成了泄憤的摔砸,斥道:“他還有臉狂!他有什麼臉狂?”
最後半句話,皇帝近乎是吼出來的,伴隨著最後一本折子被他摔在桌上,皇帝怒極,厲聲吩咐道:“去,傳旨!給朕摘了這逆子的爵位!叫他滾回王府反省去!”
廷尉行禮退下,福祿忙衝自己徒弟使個眼色,叫他去翰林辦擬旨的事。
人都走後,皇帝癱坐在椅子上,胸膛依舊起伏不定,福祿重新倒了杯茶給皇帝,端至桌邊,小心翼翼道:“陛下,您別氣壞自己身子,九殿下年紀還小,難免行差踏錯。”
皇帝一聲嗤笑,罵道:“老大剛封太子時年紀也小,老二出宮時年紀也小,老三出宮時同樣還是小,怎麼就沒一個狂成他這樣的?尤其老三那般不著調,也從來沒有自矜身份,做出任何盛氣凌人之舉。怎麼就他謝堯譽特殊?說到底,就是沒本事還愛炫耀,品行差!”
福祿聽罷,隻好繼續勸道:“這……每個人長大的路上,犯的錯是不一樣的,所幸九大王年紀還小,才十五歲,能掰得回來,說不準他吃了這回教訓,日後就會明白過來,歸束己心,陛下莫要氣壞了自己身子。”
皇帝聽著福祿這些話,心間怒氣確實散了不少,對他道:“朕雖然生氣,但朕腦子還是清醒著呢。摘他爵位隻是暫時的,他這般猖狂,就得叫他狠狠摔一跤,才能知道花無百日紅的道理。希望這次教訓,能叫他養成立於高位而不驕,囿於凌夷而不卑的氣量。”
福祿聽罷行禮,贊道:“陛下遠慮。”
康王謝堯譽,被皇帝摘去爵位,罰入王府反省的消息,當日便傳遍京城,自然也落進了恭郡王的耳朵裡。
他正在王府裡喂魚,春暖花開,天氣極好,池中錦鯉爭相上浮,來吃水面上的魚食。
恭郡王逗著魚,對身邊人笑道:“《管子》有言:事者,生於慮,成於務,失於驕。我這弟弟,真是沉不住氣。你瞧瞧,就連老天都要幫本王。”
說罷,恭郡王向身邊人吩咐道:“康王府不是有個美妾,跟咱們府的人沾親帶故嗎?且叫她去嚇唬嚇唬本王這弟弟,就叫他以為,父皇如此盛怒,他這輩子,完了。”
身側人行禮,即刻去辦。
恭郡王繼續面含笑意喂魚,隻要送走謝堯譽,就隻剩下謝堯臣那個廢物,廢物能有什麼威脅?當初連母後都懶得再搭理他。
到頭來,這太子廢來廢去,還得是他的。
第158章
是朕眼拙。
八日後, 皇帝下朝回來,剛更了衣, 正準備去儀貴妃宮裡用午膳, 怎知尚未走出寢殿,卻見勤政殿一名小太監,慌裡慌張跑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門邊, 面色泛白。
皇帝見此蹙眉, 止步, 神色間頗有些不耐煩, 問道:“腹熱腸荒的怎麼了?”
小太監雙手撐著地面, 抬頭看向皇帝,唇微顫,開口道:“回、回陛下的話, 九殿下, 自盡了……”
皇帝聞言, 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不穩,朝後倒去,福祿忙一把扶住皇帝。
皇帝隻覺眼前發黑,身子虛浮的不似自己的,他好半晌方才緩過勁來, 不敢置信的看向那小太監, 問道:“他怎會自盡?怎敢自盡?”
小太監顫著手呈上一張書信, 回道:“康王府的人今早去九殿下房裡伺候, 卻不見殿下蹤跡, 在府裡找了一圈, 卻在後院池子裡發現了殿下的屍身,這封信,便用石頭壓在那池邊。”
皇帝渾身都在顫抖,福祿都未來及上呈,皇帝便一把奪過書信。許是情緒太過動蕩的緣故,皇帝手也抖得厲害,幾番都打不開那信封,好半晌方才打開,迫不及待的將裡頭的書信取了出來,展開去看。
但見上頭寫道:兒自知觸怒天顏,無言以見父皇,辜負父皇厚望,願以死謝罪,明悔過之心。
什麼叫以死謝罪?他為何要以死來明悔過之心?
皇帝將這封遺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復確認,這就是老九的字跡!這一年來,日日要看老九的文書,他不可能認錯!
可即便如此,皇帝仍是不信。自戕是大罪!他不信他的兒子連這點變故都承受不住!他眼裡的老九,外向淺薄,從不多思多想,怎會自戕?
皇帝手裡緊緊攥著那封遺書,眼裡幾乎噙出血來,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封鎖康王府,壓住康王死訊,傳朕密旨,著提刑司提刑,詔獄廷尉,徹查康王死因。”
那小太監行禮,匆匆去辦。
小太監剛走,皇帝霎時隻覺渾身脫力,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佝偻著腰身,扶著福祿的手臂,緩緩走向一旁的椅子,扶椅坐下,隨後伸手蓋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