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杵在桌前,耷拉肩膀,對著手機細細地和他商量:“趙曦亭,能不能別罰我了。”
她真不想喝了。
趙曦亭在電話那頭笑,到底還是小姑娘,再懂事穩重也咽不了太多苦。
這段時間她連著給他臉色瞧,消息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作罷。
問她過得怎麼樣,她牛頭不對馬嘴發來一個“嗯”,就差沒把“別煩我”擺明面上。
他壓著性子沒飛過去逼她當面和他聊,現在聽這一聲,擺他面前的掐絲珐琅茶具都似搽了嫩生生的粉。
他居然不大想和她計較了。
趙曦亭說得不緊不慢,煨了一點無奈在裡頭,“孟秋,講講道理。我費半天勁請老先生出山給你看病,怎麼又成罰你了,嗯?”
孟秋沒忘整件事是他先起的頭。
再說了,他罰她罰得少嗎。
不過趙曦亭這次是做了件善事,她身體比以前輕盈不少,不管誰碰見她,都說氣色比以前好。
不肯吃藥到底是她沒理。
孟秋語調比剛才輕,“你可以把他請回去的。”
趙曦亭頓了頓,笑了聲,低低徐徐的嗓攀著她的尾音纏過來。
“折騰我啊?”
孟秋耳朵像被他咬了一下,她偏了偏手機的位置,雙腳曲在椅子的橫檔上,低著頭,唇挪了挪:“我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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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曦亭呼吸深長,嗓音溫下來,對著她,像把全身上下不多的耐心都給出去了。
“鄭老說起碼喝兩個月,肝鬱不是小事,你小小年紀煩心事怎麼這麼多?”
“乖點兒,繼續喝,嗯?”
鄭老就是給她看病的中醫大夫。
孟秋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開心的,即便是有,睡一覺看看書也好了,但鄭老那天卻問了問是不是有什麼心結,她想半天也沒想出來。
電話裡靜了一陣。
“幾號的車票,來接你?”趙曦亭和聲問。
孟秋吃過教訓,票早早買好了,隻是沒告訴他。
趙曦亭聽她沉默,嗓子還浮著笑,湖上落花似的,正經起來便被打湿沉下去,冷寂的本性露出來,沒再等,也沒用問句,直接做決定。
“來接你。”
孟秋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他問她隻是試試她的態度,並不是真徵詢她的意見,還不如直接告訴她車子停哪個口。
電話裡的話題又斷了。
趙曦亭吐字很淡,“天這麼熱,給你買機票你不要,你一個人提那麼多行李,轉地鐵轉到什麼時候?”
“你要是打車,有我派車方便?”
他略一停頓,嗓音泛沉,“孟秋,心疼點自己,成麼?”
這一場病生的,趙曦亭仿佛有了顧忌。
不管她多不情願,他們現在就是同氣連枝的關系。
趙曦亭是所向無敵的。
由於他太過堅固,她就像他城牆上的漏洞,一點點小差錯如同入侵的外星物種,無孔不入擾亂他的生活秩序。
孟秋長嘆了一息,其實她沒那麼弱的。
在通話的安靜裡,孟秋驀地心跳鼓噪。
她抓準時機,鼓起勇氣將了他一軍,“所以趙曦亭,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欺負我了。”
-
天還是熱的。
這個時節的霽水,適合傍晚出來,往近郊富有江南風味建築群的河邊一坐,黑瓦白牆,黃昏在水裡印著,一蓬蓬船從石橋底下穿過,劃亂了青裡透橙的倒影,柳樹的條一搖,風都是涼的。
散步的人沿著河岸,不多時,就能聽到小孩追追鬧鬧的聲音。
現在文旅局很聰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沒什麼人來的小城市,往石橋河邊搭些茶館和表演,竟也吸引了些喜好安逸的遊客。
孟秋和毛青夢面對面坐著,一人一杯茶。
“等你半小時了,磨磨蹭蹭個沒完,再給你十分鍾,不來我們走了啊。”
毛青夢一邊暴躁地發語音,捎帶手轉了篇公眾號的帖子給孟秋。
孟秋在看文章。
毛青夢把手機一扔,收了收脾氣,緩聲和孟秋解釋:“前兩天看老師朋友圈轉發徵文活動,選題很卷面,有點無趣,但一等獎有三千塊錢獎金呢。”
“我是沒什麼希望了,從小學起就不愛寫作文,你試試唄。”
她們的母校霽水一中慶生,辦了許多活動,其中一項就是徵文,面向全體校友,主題是念念不忘的青春,確實傳統,但經久不衰自有它的道理。
身處遠方埋頭前行的人,總有一兩個時刻會懷念曾經奔跑的橡膠跑道。
孟秋正在看文章底下的要求,沒有立刻接話。
毛青夢似想起了什麼,不自在地坐直了,“我就隨便一轉,要不你別看了,也沒什麼意思。”
孟秋不知道她怎麼態度轉變這麼快,疑惑地抬頭瞥了她一眼,笑說:“可以寫。”
毛青夢視線躲了躲,在逃避什麼話題。
孟秋倏而了然,唇邊的笑意平展下去。
她熄了手機,看向茶館底下的文創街。
夜色將垂,小圓燈串成兩條線,龍須一樣掛在攤子的帏布旁邊。
孟秋眼裡墜著街燈的亮,回頭笑得很坦然:“我要是一直記著那件事情,還過不過啦。”
毛青夢有些訝異,探究道:“真不介意了?”
孟秋語氣平和:“嗯,不介意了。”
毛青夢沒繼續問。
她不大擅長抽條縷析琢磨別人的處事風格,孟秋碰上那樣的人渣,代入一下自身,不深想就覺得窒息。
怎麼能不介意呢。
事情是高二發生的。
她和孟秋已經分了班,當時沒多熟,怕冒犯,不敢揭人傷疤輕易去打擾她。
但孟秋好像比想象中要堅強。
毛青夢有點心疼,託腮認真望著對面的人。
孟秋哪兒都柔,眉眼柔,脾性柔,一條白裙穿身上,連裙擺都帶輕柔的卷,偏一把骨頭是硬的,打折了還能一節一節接回去,撐起整個人來。
毛青夢嘆了一聲,“我還寧願你哭呢。”
“想安慰安慰你都沒機會。”她開玩笑。
孟秋低頭彎彎眼睛,沒吱聲。
是哭過的。
但是人不能一直哭的呀。
毛青夢給她抓了一把瓜子到面前,很豪氣地說:“嗑!”
仿佛那不是一把瓜子,而是江湖劍客該大快朵頤的肉。
然而……孟秋拿手剝。
毛青夢看得直笑,“你怎麼這麼吃瓜子。”
孟秋一板一眼,解釋說:“這樣子弄,殼子不會吃進去。”
吃進去還得吐出來,這方面她有些犯懶。
毛青夢大大咧咧:“诶?那沒味道了。”
孟秋笑說:“哪兒會呀。”
毛青夢學她的吃法剝了幾顆,實在受不了慢性子,調侃:“聽你兒化音精進不少,是不是交那邊的男朋友了。”
孟秋垂睫不急不慢把瓜子仁拎出來。
“在燕城呆久了就會染上。”
“也不一定因為男朋友。”
兩人瞎聊了一陣。
毛青夢突然瞥見一人,搓搓手上瓜子殼,一臉惱相,“潘谷玉,你自己看看幾點了。”
孟秋聞聲看向樓梯口走得大汗淋漓的女生。
女生三步並作兩步,走得算快,穿了條名淺黃色媛風連衣短裙,裙擺幾乎短到大腿根。
她腿又細又長,慄棕色的頭發帶了發箍,發質柔順發亮,妝容細致到面部邊邊角角,在小城市裡乍一看,像陳年鐵屑桶裡掉了顆小銀塊。
精致得格格不入。
女生先衝孟秋禮貌笑笑,再對毛青夢連說幾聲對不起。
她的臉仿佛一張作畫工具,有種秾麗虛幻的美。
“好了嘛小姨,今天我請客。”
毛青夢像被踩了尾巴,愁眉苦臉,“哎呀,在外面別叫我小姨,說好幾回了。”
孟秋噗嗤笑出聲。
她之前就聽毛青夢說過,她外婆兒女多,大的和小的差了二十多歲,連帶毛青夢輩分也和一般人不一樣,生下來沒多久,就是長輩了。
毛青夢給孟秋和潘谷玉互相做了個介紹。
潘谷玉比她們小一歲,文化課還不錯,但算不上拔尖,高考走了藝考的路子,最後考上燕城一所藝術類一本。
潘谷玉沒來之前,毛青夢說了家裡人的擔憂,怕她叛逆起來沒個度,讓孟秋做個中間人,要是潘谷玉有什麼事,可以問問她。
毛青夢瞥見潘谷玉的包,停住搖搖頭,嘆了口氣,“新買的?一兩千的包不也挺好的,看不明白你。”
潘谷玉不大在意地拍了拍,“假的。”
毛青夢撇了下嘴,“所以看不明白你。”
潘谷玉也不生氣,給她科普。
“你不懂,一兩隻假包混在真包裡,別人看不出來,這年頭還拿放大鏡看你的包呀,做工早不一樣了。”
“再說了,你問問那些有錢人,哪有幾個不背假包的。”
“這叫生存需求。”
“什麼生存需求,”毛青夢聽得直蹙眉,朝孟秋抬抬下巴:“我同學沒你這些花頭精,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長這麼好看也不見心浮氣躁找個有錢的男朋友啊。”
孟秋怔了怔,沒想到會扯到她,她低眉繼續喝茶,沒有參與話題。
別人她不知道,包的價格上限遠遠不及趙曦亭一件收藏,普通人眼裡的高奢品從來不是他的生存需求。
潘谷玉又掃了一眼孟秋,似乎在觀察她穿沒穿名牌,回過頭和毛青夢嗆起來,“毛青夢你也不大吧,思想觀念怎麼這麼古板。”
“先前我說做淘寶模特你們不讓。”
“染個頭發也說不像樣。”
“我還真告訴你了,工作室我找好了,去燕城第一件事就去報道。”
潘谷玉像沒了耐心,翻了白眼拎包就走,長甲片劃了下紐扣,孟秋看著都疼。
潘谷玉臨走前頗有脾氣地給毛青夢轉了賬,“我請。”
毛青夢也和她怄氣,擺弄了下手機,像是把轉賬退回了,“誰稀罕你請。”
潘谷玉走了之後,孟秋將一塊梁弄大糕往毛青夢面前推了推,讓她消氣。
毛青夢冷靜了一會兒,有點無奈,“她去參加藝考後,我就覺得她變了,我姐給她買衣服買包,小牌子全都看不上,寧願買假的也要帶logo的。”
潘谷玉這樣的在燕城不少。
孟秋不置可否,“每個人追求不一樣,我看她還挺自立的。”
毛青夢哼了一聲,“什麼追求,她拿假包混圈子,巴不得釣個公子哥,好一輩子做富太太。”
“就是虛榮心。”
孟秋想到趙秉君和學姐。
那天吃飯能看出來,趙秉君顯然沒全放下,但不妨礙他娶別人。
有些東西不是足夠愛就能跨越的。
她沒說話。
孟秋和毛青夢在河邊逛了一圈,回到家很晚了。
她洗漱完拿了手機看,一條陌生短信夾在各大app廣告中非常顯眼。
她手指一頓,點開來瞧,瞧著瞧著發尾的水珠滾進脖子裡,冰得她渾身透涼。
那條短信說。
——孟同學,看你暑假回家了,我們能不能見一面?
孟秋一動不動盯著手機屏,短信框白條上的字像是拼湊起來的。
她把它們剪開了,灑在思緒裡,看它們慢慢溶解,起泡,直到血管彌漫他們腐爛的味道。
孟秋原以為她挺冷靜,這兩年她也確實淡定,但一想到有可能是那個人來找他,面對面給她發文字,她惡心得想幹嘔。
她隻是有個猜想。
僅僅是猜想就已經讓她不適。
這人的號碼她全然不認識,也沒有備注。
卻叫她孟同學。
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那個人已經見過她了。
霽水地方小,要遇見一個人太簡單。
孟秋把家裡所有的窗簾都拉上。
連月輝也一起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