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好像獨立於那個亂世之外,看上去那麼孤獨,又那麼堅韌,身上充滿了復雜神秘的感覺。她是個公主,別人覺得她身份高貴,她卻時常覺得自己好像湖邊的蘆絮,不知將飄往何處。她忍不住想,若是此時有風,真想像這蘆絮一樣,飄到他的手掌中。
叮鈴、叮鈴,掛在檐下的鈴鐺在響。
半個身軀沉沒進梁氏神的胸口,齊季失神地伸出手朝虛空抓了一把,最終眼帶茫然地被他拖入了胸口,完全消失不見。
隨著她消失在他身體裡,梁氏神身上的裂縫與僵冷稍微恢復了些,看上去更像人類了。為了能讓妻子在外自由行走,他借給了她自己所剩不多的力量,但是隻要他想,這力量就隨時會回到他的身體裡。
坐起身,梁氏神撩開垂下的頭發,一手撫著胸膛,“我明白,所以阿季就好好沉睡吧。”
如果他被吞噬,作為他庇佑下的妻子,與他同生共死的齊季也會消失。消亡已經無法避免,所以,不如趁現在回到他的身體裡……變成他的養分吧。
按照她的心願,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天邊有藍色的幽光,這幽微的光線如同黎明前的池塘一般沉靜,舊宅周圍的樹林深邃茂密,濃鬱的綠色混在深藍裡,組成油畫一般的色調與筆觸。
羅玉安連夜回舊宅,林道中隻有一輛車子在穿行,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將車子吞沒進去。這個時間的舊宅是最安靜無聲的,隨同的人都露出些疲倦的神態,羅玉安讓她們各自去休息,獨自走向神龛。
她推開神龛院落的門,一眼就看見了她的氏神。他坐在神龛之外的走廊上,正凝視著先前她栽下的那株薔薇。它生命力頑強,已經長出許多新葉,甚至還有一朵小小的花苞,不知何時就會開放了。
羅玉安倚在門邊看他,覺得他如同幽藍池塘上一朵朦朧的白色睡蓮,寧靜而美麗。
每次看到他,她總是覺得自己會更愛他一些,大概是因為,他是她如今唯一擁有的。
“安,來。”
羅玉安走到他身邊,將手放進他冰涼的手裡,在他身邊坐下來。
“二哥今天是不是出去做了什麼,齊季那麼緊張的樣子。”
氏神:“沒什麼大事,隻是發現梁氏神了,準備吞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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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玉安被他這平淡的語調說得有些反應不過來,“吞噬梁氏的氏神?氏神之間可以互相吞噬嗎?”
“別的或許不行,但他可以。”
“嗯?他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梁氏與秦氏多年聯姻,血脈混雜,而且梁氏神身軀中有無數的‘惡’。”
羅玉安一時有些不明白,“惡……”
惡究竟是什麼呢,之前她的認知是,人隻要殺過人,身體裡就會有‘惡’產生,但這樣一概而論似乎太過簡單粗暴,而且氏神也會產生這樣的惡嗎?惡是隻有殺人才會產生?它的本質到底是什麼?二哥為什麼能從吞噬它們中得到力量?
她腦中思考著這些問題,手上不自覺地繞著氏神邊子上的蝴蝶結,拽著拽著就拽散了,折蝴蝶結散了,他的長發也瞬間散開,羅玉安就用手替他梳理。
“吞噬了他,會助我蛻殼,你也很快便不用再懼怕陽光了。”氏神抱著她,同樣替她梳理了一下頭發,“他們的妻子轉化後,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完全習慣陽光,但你很快就能如同正常人一般走在陽光下了。”
羅玉安有些擔憂他是為了自己才去做這樣的事,抱住他的手臂,“我並不著急,二哥要吞噬梁氏神,這樣做危險嗎?”
“危險?”氏神神情朦朧淺淡,“看陷入泥沼中的人垂死掙扎,危險嗎?”
羅玉安仔細瞧著氏神的神情,什麼都瞧不出來,畢竟是面具。她仍是有些擔心,坐起身來,隔著衣服輕輕撫摸著氏神的胸口處。那裡有一道長長的裂縫。他說梁氏神身體裡有很多惡,其實他也一樣。
“二哥,我知道你很厲害,但還是很擔心你,還經常覺得想要保護你。”
“我明白。”氏神沒有表情,但莫名給人感覺十分溫柔,他說:“我已經明白了,你在外時,知曉沒有危險,仍是希望你快點回來。不在我身邊,便莫名擔心你被人欺負。是這樣的感情嗎。”
羅玉安沒想到能聽到這一番話,有些詫異,但隨即就忍不住高興起來。說著這些話的氏神,又像個少年了,第一次明白自己心意,說出自己感受的少年。因為不熟練而格外坦率真摯。
氏神望著她的笑容,“紅。”
羅玉安和他對視,“什麼?”
氏神:“安是紅色的。”
鮮血的紅,紅山茶的紅,情欲的紅。
羅玉安望著氏神近在咫尺的面容,動了動嘴,忽然被抱進了氏神懷裡。氏神抱著妻子,看向神龛門口,問道:“緣何深夜來訪?”
“打擾二位了,不過,我的時間不多,還是提前過來了。”
梁氏神出現在神龛院落中。他已經不同於先前那碎裂僵硬的模樣,隻身體上還留著許多開裂般的紋路,臉上也有許多。他穿著梁氏精致的金色錦衣,在夜裡也散發著光芒。
“雖然知曉不敵你,但阿季並不甘心,因此還是與你打一場吧。”
“你這般深夜過來打擾別人的夫妻生活,未免太隨便了。”氏神久違地語出驚人。
羅玉安:“咳咳咳!”為什麼這種要決鬥的氛圍下突然一本正經說這個!
還有,二哥原來覺得剛才那個就算夫妻生活嗎?!二哥你認真的?
第24章 23 吞噬
氏神抱著羅玉安, 飄到神龛前, 輕輕將她放下。
此時此刻的氏神, 好像半夜被一個電話叫起來工作,有些不愉快的男人。
羅玉安什麼都沒說,退進神龛裡, 透過簾子的縫隙注意外面的情況。兩位氏神並沒有進行友好的戰前會談,也沒有互放狠話的環節, 雙方都幹脆利落地動了手。
幾乎是在一瞬間,羅玉安看見縫隙裡布滿了紅線,一層一層不斷交錯覆蓋, 而梁氏神渾身散發出微光, 仿佛初升的太陽, 點點金色的光芒從他身體裡溢出,在紅線縫隙裡肆意飄散。
當這些光點撞在紅線上,將紅線包裹, 紅線會迅速燃燒起來。
在羅玉安的濾鏡之下, 連秦氏神在她心裡都變成了一個需要保護的柔弱男子, 這些美麗的紅線, 自然同樣變成了“脆弱”的線。她仿佛忘記了第一次見面, 這詭異的線是怎麼在她面前活活切碎了幾個人, 隻記得它們在她手裡溫順被綁成蝴蝶結的樣子。見紅線燃燒起來,她焦急地往前走了兩步。
不過隻是片刻,那火光就熄滅了,因為紅線中溢出濃稠的鮮血, 吞沒了火苗。紅線上滴落的鮮血拉長,又變成了另一根紅線,將“天羅地網”編織得更加緊密。
可惜線終究是線,總有空隙,梁氏神身上那些逸散的光點又太細小,被阻攔了大部分,仍有小部分能飄散而出,穿過紅線飄到其他地方。兩粒光點從簾子裡飛進神龛,羅玉安看了兩眼,覺得這光點的模樣像是隨風飛舞的蘆絮。
猜到沾上這些東西會有些危險,她退後兩步躲開。簾子縫隙裡鑽進來一根紅線,衝著那兩點光抽過去,將它們黏住,並用鮮血吞沒。羅玉安瞧見紅線上出現一點焦黑,不自覺伸出手去,那紅線自然而然地迎上來,勾著她的手指轉了一圈,又緩緩退了出去。
緊接著,神龛被更加緊密地包裹住,她看不見外面的情況了。
外面好像有什麼其他東西燒了起來,羅玉安嗅著這股淡淡的焦味,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明黃。
明黃才剛睡下不久,接了電話迷迷糊糊問:“嗯?安姐?”
羅玉安:“明黃,你們都醒醒,讓人起來拿滅火器滅火,神龛裡有個梁氏神在放火。”
這實在是個可怕的消息,明黃聽著都有些懵了,好不容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連忙翻身爬起,穿著睡衣往外走。她住的地方離神龛很近,一出門就看見氏神的院落裡確實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飄飛,那些光芒在哪處落下,哪處就被燒焦冒出青煙。
她一聲低呼,又聽電話裡安姐叮囑道:“裡面有點危險,你們守在外面不用進來,最好離遠一點,看到哪裡有火星就拿滅火器撲滅,別把屋子燒了。”
聽著她平靜的聲音,明黃也冷靜下來,按鈴驚醒了所有人,大家按照吩咐拿著滅火器嚴陣以待。
“裡面,梁氏神和我們氏神對上了?”明茴拿著分給她的滅火器,不敢置信。
“當然啊,安姐都說了還能是假的嗎。”明黃說。
“這些光是梁氏神造成的……我們拿著滅火器對付,是不是有點奇怪?”
其實明黃一開始也覺得奇怪,但她迅速就被羅玉安給說服了。發生火災肯定要用滅火器啊,舊宅在森林裡,要是一個不好發生森林火災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很嚴肅的事情。
滅火器確實派上了用場,那些光點從神龛院子裡飄飛出去,點燃什麼,隻要見了明火,迅速就會被舊宅裡的秦氏族人端著滅火器嗤嗤撲滅,唯一遺憾的是,有些光點落在四周建築上,燒出一些焦黑的痕跡。
明黃瞧著頗為心疼,“唉,又該找人來修繕舊宅了。”
明茴的思緒也被她帶歪,“剛好可以給神龛通電。”
“你是特地來燒我房子麼。”秦氏神漂浮在紅線上,兩條袖子與衣袍底下都是細密的紅線,在他面前不遠處,之前有個人樣的梁氏神隨著身上不斷溢散出光,軀體又慢慢變成了破碎石像的模樣,並且快要被紅線纏滿。
他說道:“我都要被吞噬了,臨死前力量逸散造成的損失,當然應當由你來承擔了。”
這才是他為什麼主動送上門來的原因,總不能最後還燒自家的房子。到了這最後的時刻,兩人的談話還是尋常平淡,沒有一點火藥味。
“唉——”
“秦氏,消亡是氏神的命運,你終究也會與我們一樣——”
梁氏神發出這麼一聲嘆息,渾身徹底凝固。纏在石像上面的紅線不斷交錯,將這一尊石化的神像絞碎。
被絞碎的一瞬間,磅礴的光猛然從破碎神像裡噴湧而出,照亮了整個神龛院落,連黑夜都似乎被這光驅散,提前現出了璀璨的朝陽光芒,被這光近距離照耀到的所有東西忽地開始燃燒起來。
在院落外等待的人都看到了這光,眼睛被強烈的光線刺痛,忙捂著灼痛流淚的眼睛不敢再看。
無數紅線也燒起來,紅線中央白色的氏神被火光熱氣衝擊,如同火光中的飛蛾,但他卻沒有被這大火燒灼,反而長袖揮動,身上湧出鋪天蓋地的紅線將強烈的光芒完全包裹了起來,要將這爆發的力量全部吞噬。
一切發生得極快,強光爆發,隨即被紅色覆蓋,不過兩三秒的時間,但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神龛院落之內,除了被紅線纏滿的神龛,其他地方都被燒得焦黑。
“這是……結束了?”院外的明黃勉強睜開刺痛的雙眼,抱著滅火器問。
靜靜站在神龛裡聽著外面動靜的羅玉安隻覺得眼前明亮了一瞬,又再度黑暗起來,接著遮蓋了神龛的紅線潮蠕動著退了下去,她知道,一定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