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連著幾日酷暑後,總算迎來了陰涼的好天氣,虞府上下也迎來了近些年來的大喜事。
六月初八,虞家長子虞煥臣大婚,迎娶的是平昌侯蘇家的小才女。
虞煥臣有官職在身,成親後理應成立自己的小家。虞將軍便命人將虞府西面那座闲置的大園子打通,修葺後當做兒子的住處。
雖是分居,但兩座宅邸毗鄰,往來倒也十分方便。
今日主宅和西府皆是紅綢滿堂,喜字盈門,侍婢僕從絡繹往來,迎賓送客,放眼整座京城也難得瞧見這樣的熱鬧。
虞煥臣換好了婚服,朱袍玉帶,英武非凡。
虞辛夷也換回了女孩兒的打扮,大喇喇倚在廊下笑他:“虞煥臣,沒想到你穿上這婚袍,倒也人模狗樣的!”
虞煥臣對這樁婚事本就不情不願的,當即涼飕飕反擊道,“哪像你,穿上裙子也不像個女人。”
孪生兄妹倆一見面就鬥嘴,氣得虞辛夷撸起袖子便要揍他。
虞靈犀以扇遮面,笑得眉眼彎彎,拉住虞辛夷的手軟聲道:“今日是兄長大喜之日,阿姐忍讓些可好?”
虞辛夷這才憤憤作罷,轉身去招呼女客去了。
虞靈犀讓胡桃幫忙去照看茶點,吩咐道:“告訴膳房,荷花酥要過會兒才上,涼了就太膩了。”
正說著,身後環佩叮咚,清朗的聲音響起:“二妹妹。”
虞靈犀轉身,隻見一身玉冠錦袍的薛岑站在盛夏的驕陽下,清爽若高山之雪,朝她微微一笑。
他今日打扮矜貴,卻不喧賓奪主,和他這個人一般溫潤內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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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靈犀怔愣片刻,才想起來薛岑今日是兄長的儐相。
她回以一禮,笑道:“岑哥哥,你先去歇會兒吧,迎親的隊伍要一個時辰後才出發呢。”
薛岑清雋依舊,隻是眼底似乎多了幾分憂慮,搖首道:“我不累。”
“阿岑!你小子這打扮隨我去迎親,不知又要迷倒多少姑娘!”
虞煥臣過來,勾著薛岑的肩晃了晃,“我都成婚了,你何時才娶我家妹妹啊?”
虞靈犀料想兄長又要拿兩家的婚約開玩笑了,忙清了清嗓子道:“阿娘喚我去幫忙呢,兄長們先聊。”
說罷提著裙擺,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
薛岑目光追隨那抹嬌豔的身姿離去,回味過來。
她方才說的是,兄長“們”。
虞煥臣沒有聽出這細微的差別,隻當妹妹害羞,便拍了拍薛岑道:“走吧,阿岑。還需你給我講解迎親的禮節呢,我怕到時給忘了。”
薛岑壓下眸底的那抹落寞,笑得如往常那般溫潤和煦,頷首道:“好。”
吉時,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自虞府出發。
到了黃昏時分,總算迎回蘇府的花轎,虞煥臣與新婦各抓著紅綢的一端,比肩跨過長長的紅毯,前往主宅拜堂。
拜過堂後,便送回西府虞煥臣的宅邸。
酉末,華燈初上,府中亮堂得如同白晝。飲過換妝茶,虞府上下親眷便要接受新婦的見禮。
取了遮面的卻扇,虞靈犀這才瞧見了嫂子的模樣。
是個很清秀美麗的女子,眉若柳葉,眸若琉璃,身量約莫隻到兄長的肩膀,被英氣高大的虞煥臣襯得別有一番嬌柔可愛……
單看樣貌,虞靈犀怎麼也無法將她和前世那個寧願絞去頭發,也不願改嫁的剛烈女子聯系在一起。
蘇莞依次給公婆和虞辛夷見了禮,這才蓮步移至虞靈犀面前。
兩人視線對上,蘇莞的眸中明顯閃過一絲驚豔,多看了虞靈犀一眼,方柔柔一福道:“妹妹。”
“嫂嫂。”虞靈犀亦回禮。
因前世記憶,虞靈犀天生就對她帶有好感,不由與她相視一笑。
見了禮後,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燭夜。
爹娘已經回去招呼婚宴的賓客,虞靈犀吩咐胡桃道:“蘇家小姐折騰了一日,定是餓了,你去準備些粥食糕點送來,照顧好少夫人。”
胡桃伶俐應允,領著兩個小婢下去安排了。
今日夜色正好,燈海蜿蜒映著紅綢喜字,格外漂亮。
從西府回主宅會經過一片山池花苑,虞靈犀心情大好,屏退提燈的小婢道:“你不必跟著了,我獨自走走。”
她踏著融融月色,穿過紫薇花的藤架,然後在兩府相隔的月門下,瞧見了長身挺立的寧殷。
他好像在此處等了許久,又好像隻是隨意出來走走。
虞靈犀有些意外,小跑著喚了聲:“衛七!”
寧殷站在原地沒動,等她過來。
“你怎在這?”虞靈犀緋色的輕紗襦裙飛動,抬首望他時,眼裡落著燈籠搖曳的暖光。
寧殷沒說自己趁著虞府婚宴,出府殺了幾個礙事的家伙,順便……
他垂眸,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等鳥兒歸巢。”
“又胡說了。”虞靈犀輕笑一聲。
寧殷隻替她養了那隻貓,何時養鳥了?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月門,邁入曲折的抄手遊廊。
今日府中喜事,遊廊每五步便掛著一對燈籠,虞靈犀與寧殷沐浴在光河之中,踏著燈火鋪就的路前行。
寧殷落後她一步,能看到她發頂落著毛茸茸的光,緋色的裙裾擺動,整個人美麗而又輕快。
“小姐心情不錯。”他道。
“當然。”虞靈犀的語氣亦是輕快的,彎著眼睛道,“今日兄長大婚,自是值得高興。”
虞靈犀上輩子雖跟了寧殷,卻是被當做禮物按在轎上獻進府邸的,沒有婚服,亦無婚宴。
方才見嫂嫂穿著青質大袖連裳婚服,花釵雲鬢,姝麗無比,十裡紅妝嫁入府中,倒是勾起了她沉寂已久的少女心思。
她嘆了聲,帶著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小缺憾:“結發為夫妻,能與一人生同衾、死同穴,同心不離,乃世間至美之事。”
“死同穴?”
寧殷負手而行,嗤道:“死了埋起來,屍體腐化成枯骨,有何美好的?”
虞靈犀一滯,頓時什麼感懷都沒了。
她無奈一笑,耐著性子解釋:“這隻不過是個譬喻,說明夫妻鹣鲽情深,死了也要繼續在一起……”
見寧殷沒有搭話,虞靈犀方反應過來,寧殷大概不屑於理解這些東西。
自顧自說這些,著實太掃興了。
“對了。”
她從腰間解下一隻糖袋,不著痕跡轉移話題,“吃喜糖麼?”
小綢袋裡裝得滿滿的,有她最愛的椒鹽梅子,還有從婚宴上拿來的各色幹果酥糖。
寧殷垂眸,視線落在她捧著糖袋的嫩白指尖上,伸手挑了顆椒鹽梅子。
虞靈犀記得他不能吃辣,忙不迭阻止:“這個是辣……”
然而已經晚了,寧殷將梅子含入嘴中,輕輕一咬。
虞靈犀眼睜睜看著他的眼尾迅速漫上一縷薄紅,像是被人欺負過似的,平添脆弱的豔色。
她先是驚愕,繼而蹙眉道:“哎,我都說了這是辣的,你怎還吃進去啊?”
寧殷細細品嘗著虞靈犀的癖好,帶著近乎自虐的愉悅,虞靈犀便知這小瘋子是故意搶食。
她無奈,瞪了他一眼,便走開了。
寧殷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後,半晌低低道:“小姐的說法,我並不苟同。”
“什麼?”虞靈犀停住腳步,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寧殷漫不經心道:“喜歡的東西,就該永遠保存起來,怎舍得她埋在黑暗的地底,腐化生蛆?”
虞靈犀驚異與他的歪理,又想起前世自己的下場,半晌無言。
“若是不能和她一起死,便該將她的身體凍起來,藏在深處。”
寧殷輕輕嘖了聲,像是在構建一個極美的設想,“即便死了也要讓她留在身邊,日日相見……豈不更美?”
風穿廊而來,吹開記憶的塵埃。
虞靈犀宛若過電,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第46章 說媒
虞靈犀想起了上輩子的冰床。
她怔怔地望著寧殷,唇瓣微啟,問出了長久以來的疑惑:“人死燈滅,入土為安。難道不是憎惡一個人,才會將其屍身封禁麼?”
寧殷面露輕蔑,那是俗人庸人的做法。
“真正所厭之人,要活著折騰才好玩。若是來不及折騰便死了,就直接梟首戮屍,再丟出去喂狗。”
寧殷用最輕柔的語氣說著最狠情的話語,嗤地反問,“封在身邊添堵,不蠢麼?”
仔細回想,前世的確如此。
虞靈犀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些:“所以若你將一個死人冰封在密室,其實是……舍不得?”
寧殷細細咽下辛辣的梅子肉,殷唇瓣和眼角浮現一層綺麗。
那眼神分明是在問她:用得稱心的東西,不就應該鎖起來嗎?
恣睢偏執,但的確是寧殷的風格。
虞靈犀心中浮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又覺得不太可能。
她死後的身體的確被封存於密室之中,可寧殷也就那日飲醉來了一趟,之後便將密室封鎖起來,不許任何人提及。
並沒有他方才所說的,日日相見。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寧殷並不恨她。哪怕,她是刺殺他的帶毒器皿。
虞靈犀尚未想清楚,這其中的矛盾之處從何而來。
“怕了?”寧殷俯身,輕笑自耳畔傳來。
他垂眸掃著虞靈犀復雜的神色,抬手朝她的發頂摸去。
陰影遮下,虞靈犀眼睫一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寧殷卻隻是捻走她鬟發上沾染的一片紫薇花瓣,指腹摩挲著柔滑的花瓣,輕淡道:“怕什麼,我這人最怕麻煩。能讓我費這般心思的,眼下還未出現。”
低沉緩慢的語調,頗為意味深長。
虞靈犀睜眼,望著寧殷浴在光中的漆黑眼眸,輕而堅定道:“我不是在害怕,寧殷。”
她說的是寧殷。
這個名字從她嘴裡說出,總有種跨越時空、橫亙生死的溫柔堅定。
寧殷看了她許久,嘴角一動,再抬手。
這一次,修長有力的手掌輕輕覆在了她的發頂,像是在撫一隻貓。
回到廂房,虞靈犀坐在鋪著玉簟的床榻上,望向筆架上那支筆鋒墨黑的剔紅梅花筆。
許久,輕輕摸了摸跳動的心口處。那裡熱熱的,有些許酸脹。
月上中天,罩房沒有點燈。
寧殷穿著松散的中衣倚在榻頭,杏白的飄帶繞在他修長的指間,在繾綣的月影下白得發光。
榻旁矮櫃的暗格大開,裡頭安靜躺著一隻斷翅修復的紙鳶,以及過了時令的五色長命縷。
……
虞夫人擔心新兒媳初嫁過來,會不適應,便囑咐虞靈犀得空常去和她解悶兒。
即便阿娘不說,虞靈犀也會如此。
畢竟由於前世的緣故,虞靈犀對新嫂子的印象極佳,何況兄姊皆有公務在身,她在府中難得覓得一個聊得來的同齡人。
“如何?”
蘇莞绾著新婦的小髻,貓兒似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頗為期許地等待小姑子的反應。
虞靈犀捻著蘇莞親手做的紅豆花糕,細細咬了一口。
清甜漫上舌尖,足以掃蕩所有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