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看著瑤英,眼神平靜,似在雲端俯瞰芸芸眾生。
“王庭不是公主的安身之所,蒙達提婆明早會離開王庭,公主可與他同行,我的親衛緣覺會護送公主至天竺。”
瑤英眼睫輕輕顫抖,修長的媚眼定定地望著曇摩羅伽。
北戎先後三次敗於曇摩羅伽之手,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一時半會不敢攻打王庭。她逃到王庭,得到曇摩羅伽的庇護,暫時可以松口氣,但是曇摩羅伽病勢沉重,般若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假如曇摩羅伽死了,王庭危如累卵,海都阿陵不會放過她。
這幾天瑤英考慮過了,如果曇摩羅伽還是逃不過病逝的悲劇,她就和蒙達提婆一起去天竺,然後走海路回中原。
隻要海都阿陵還活著,她就永遠不能取道河隴回故土,隻能輾轉繞道去天竺,不然還是會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這些是她深思熟慮之後做下的決定。
所以被關押的這段日子她沒有闲著,每天拉著親兵一起和僧人學習梵語。
沒想到曇摩羅伽也想到了這個辦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親非故,為什麼會為她考慮得這麼周全?
而且連護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將不久於人世,居然還不忘為她這個陌生人思慮。
瑤英目光落到曇摩羅伽的腿上。
寬大的袈裟遮住了那雙腫脹的腿,從外表看,他似乎隻是盤坐著參禪。
這個人生前為萬民供奉崇仰,一生守護王庭,死後也保持著盤坐的姿勢。
當北戎人攻佔聖城,衝進佛寺,看到他的屍骨時,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連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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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百姓說曇摩羅伽果然是阿難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壞,坐化得道。
瑤英沒見過坐化的高僧,她看著曇摩羅伽沉靜俊美的面容,想象著這個人隱瞞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為王庭熬幹心血,直到孤獨死去,心裡泛起一陣淡淡的酸澀。
他年幼時,族人慘遭張氏屠戮,赤瑪公主因此憎恨漢人,他並未遷怒無辜,始終仁慈。
瑤英和兄長李仲虔十幾年來因為李德、李玄貞父子的遷怒而過得小心翼翼,遇到曇摩羅伽這種歷經坎坷,依然能在亂世之中保持寬厚溫和的君主,很難不心生感觸。
她敬仰這樣的人。
可惜她幫不了他什麼。
瑤英出了一會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邊,拿起旁邊案上盛放鮮花的木盤,裹上輕紗,疊成元寶的形狀,輕輕塞到曇摩羅伽的袈裟旁,挨著他的腿放好。
周圍幾個近衛滿臉詫異,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一時之間沒有動作。
曇摩羅伽微怔。
瑤英往前探出半個身子,仔細調整木盤的位子,烏鴉鴉的發鬢上落了幾點顫動的燭光,肌膚雪白,束發的紅色綢帶垂在頸間,綢帶殷紅,雪膚散發出凝脂般的光澤。
滿室濃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師,你試試,這樣你能好受點。”
瑤英抬起頭,朝曇摩羅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彎成兩道月牙。
小的時候她不能下地走動,每天隻能躺著靠著,這是醫者教她的法子。
曇摩羅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過仍是淡淡的,像流雲拂過晴空,不帶一絲漣漪。
他明白過來,雙手合十。
瑤英回以一禮,起身離開。
她不能為他做什麼,隻希望這個男人臨終前能少一些痛苦。
緣覺送瑤英出了正殿。
兩人穿過長廊時,角落裡突然響起兩聲咕嚕聲。
戍守的士兵紛紛後退。
咕嚕聲變低沉了些,帶著示威警告的意味。
瑤英抬起頭,身上滾過一道寒慄。
一隻古錢紋花豹立在牆頭的陰影處,居高臨下,俯視著眾人,淺黃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發出懾人的磷光。
緣覺擋在瑤英身前,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這是攝政王養的豹子,野性未脫,隻聽攝政王的話……公主,您千萬別動,別看它!”
瑤英挪開視線,一動不動——看到那隻潛伏在暗處的花豹,她雙腿有些發軟,想動也動不了。
人豹對峙了片刻,長廊深處傳來腳步聲,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閃而過。
緣覺連忙小聲喊:“攝政王,阿狸在這!”
那道人影晃了兩下,腰間佩刀寒芒閃閃,轉身去了另一個方向,花豹聳身躍下高牆,跟了上去。
瑤英松口氣。
長安的太極宮豢養了不少珍禽異獸,李仲虔闲時經常帶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過那些異獸都是作為貢品進獻的,養得很溫馴,她還從沒見過這麼兇殘的豹子。
這晚,般若和阿史那畢娑沒有趕回聖城。
正殿燭火燃燒了一整夜,留守聖城的中軍騎士趕回王宮,宮中禁衛森嚴。
不到兩個時辰,攝政王廢了薛延那一隻手的消息傳遍聖城,朝中大臣暫時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宮外的探子,膽小的還張羅了厚禮送至王宮。
寺中僧人為曇摩羅伽祝禱時,蒙達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裝,召集弟子和隨從,準備啟程。
瑤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達提婆師徒幾人一起離開。
出了宮門,蒙達提婆回望身後的王宮,長嘆了口氣:“貧僧無能,不能救治佛子。”
瑤英驅馬跟上他,問:“為什麼不多等幾天?”
蒙達提婆回頭,雙手合十:“沒有幾天了。”
瑤英沉默。
蒙達提婆接著道:“佛子心慈,擔心王庭大臣為難貧僧和公主。貧僧剛來王庭時,曾和佛子辯經,輸給了佛子,貧僧和佛子立下約定,留下為他診治,今天就是期滿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沒有理由扣留貧僧。”
他輸給了曇摩羅伽,按照辯經的規矩,理當拜曇摩羅伽為師。曇摩羅伽卻道他們所研習的佛經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脫也不同,不敢當他的師尊,隻要求他留下當王宮御醫,期滿之時就能離開。
瑤英知道佛教自天竺發源,在傳播至西域、中原後和本地信仰雜糅交融,經過幾百年的發展,漸漸發生分化演變,產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佔據統治地位,這裡高僧輩出,塔寺林立,從國王到奴隸都是最虔誠的信眾,西域各國興建了大批佛寺,流傳著大量的佛經典籍,年年舉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稱為“小西天”。
而在蒙達提婆的家鄉天竺,佛教已經呈現衰微之勢。
瑤英記得當初蒙達提婆排除萬難也要來西域,為什麼他隻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離開呢?
她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蒙達提婆微微一笑:“貧僧見過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並非虛妄,佛陀度眾生,各有各的因緣,應以何種形式度,即以何種形式度脫,西域不是貧僧的歸處。”
瑤英想起曇摩羅伽那雙暗斂蓮華的碧色雙眸,問:“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種度脫?”
蒙達提婆遲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詞語來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選擇了一條很艱難的修行之路。”
瑤英心中微嘆。
她覺得曇摩羅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義。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點來說,小乘佛教認為普通人不能成佛,強調自身修煉,以求自我得道解脫,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則認為三世十方有無數佛,釋迦牟尼隻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還追求普渡眾生。
曇摩羅伽守衛王庭,心懷萬民,顯然是大乘教派。
他們離了王宮,穿過一道道石牆,爬上棧道,走過一座長長的狹窄陰暗的石窟,前方豁然開朗,有熾熱的亮光透進來,風中送來嘈雜人聲。
瑤英來到聖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後一直待在王宮裡,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白天的聖城,聽到人聲,好奇地張望。
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蒼穹遼闊,晴空萬裡無雲,藍得澄澈。
天際處層層疊疊的山脈巍峨起伏,高聳入雲,初露的晨輝傾斜而下,給山巔終年不化的皑皑積雪抹了一層璀璨的金光,說不盡的瑰麗雄壯。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濃淡碧綠,雲遮霧繞,秀麗旖旎,隱約可以看見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剎。山腳下峽谷幽深,河谷縱橫,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塊塊藍綠寶石般鑲嵌其間,倒映著蔚藍天光,湖邊綠草如茵,地勢平緩。
瑤英往南看去,一望無際、麥浪翻湧的千裡沃野映入她的眼簾。
而在沃野盡頭處,便是曇摩羅伽守衛的聖城。
那是一座宏偉繁華的都城,寬闊的長河自西向東,繞著聳立的高大城牆流過,城牆四角高塔聳峙,氣勢磅礴。城中布局像長安一樣整齊劃一,星羅棋布,南邊是一座座熱鬧的坊市,隨著地勢起伏,北邊的宅邸房屋越來越密集。最北端,層層殿階拱衛環繞的高處矗立著千餘座伽藍,崇樓復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著一座,數百座高達數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輝煌,莊嚴雄偉,昭示著它在王庭的崇高神聖。
那是曇摩羅伽的佛寺。
城中車馬塞道,人流如織,身著不同服色、來自不同部族的人們在大街小巷間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塵滾滾,商人趕著駱駝、大象、馬匹、長毛牛羊往城裡走,琵琶樂曲聲中夾雜著愉悅的歡聲笑語,一片繁華盛世之景。
瑤英勒馬停下,望著腳下的聖城,心潮起伏,久久無言。
雄偉的山峰,碧綠的山谷,繁華的都城,鱗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嶺,湖光山色,太平安樂的人間煙火,宛若一幅幅壯美的畫卷,緩緩在眼前展開。
在這遠離中原八千裡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遠處那一座座直衝雲霄的連綿雪峰、長河外漫漫無際的黃沙、城中迥異於中原的房屋佛剎在提醒著自己,瑤英差點以為自己剛才穿過的那條棧道讓她一下子回到荊南了。
這座沙漠中的綠洲國度,竟然如此繁華富裕。
難怪北戎一直對王庭勢在必得,難怪曇摩羅伽多年來苦苦支撐,守護這座都城……
瑤英凝望晨曦中喧哗熱鬧的聖城,仿佛看到了曇摩羅伽孤獨的一生。
蒙達提婆一行人已經走遠了,她還停在洞口處,望著眼前的景象發怔。
親兵和她一樣震驚於眼前所見,久久回不過神。
瑤英低頭,發現他們正身處一座高懸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巖壁,一道閃爍著粼粼波光的大河從山崖下蜿蜒而過,風吹得嗚嗚響。
那晚曇摩羅伽天黑之後才帶著人回城,走的還是隱蔽的小路,直接從後山爬上高高的石階進入王宮。她隻看到一座高聳的土崖和一條寬達數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麼都沒看到,以為聖城隻是一座普通的綠洲小城。
原來聖城深處在峽谷之中,四周土崖聳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這獨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幾次攻打聖城,始終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曇摩羅伽死去以後,這座繁華的國度注定淪陷在北戎鐵蹄之下。
瑤英撥馬轉頭。
親兵們陸續跟上她。
他們下了山坡,走了很長一段幽深的山澗,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聖城那一座座高聳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瑤英喂自己的馬吃了兩塊草餅,前方忽然響起雨點似的馬蹄聲。
沙塵漫天,一人一騎如閃電般疾馳而至,馬蹄聲回蕩在陡峻的崖壁之間。
護送瑤英去天竺的緣覺猛地跳了起來,指著馬背上的騎手,一臉狂喜:“是阿史那將軍!阿史那將軍回來了!”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馬上的青年將軍已經馳到她近前,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金發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長袍在風中獵獵飛揚。
兩人視線交匯,阿史那畢娑有片刻的失神,沒有停留,縱馬從他們身邊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