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鄭璧玉疑惑地看著魏明。
魏明小聲道:“李代桃僵。”
鄭璧玉恍然大悟:“長史的意思是,另尋一個貴女代替福康公主下嫁?”
魏明點頭。
鄭璧玉思索片刻,道:“葉魯部落未必會答應。”
朱綠芸敢鬧出這麼大的禍事,顯然早已經私底下和葉魯部落達成了什麼條件,不然葉魯部落不會冒著和大魏撕破臉的風險胡攪蠻纏。
兩邊一個願意娶,一個願意嫁,李德都束手無策,他們能做什麼?
魏明一笑,道:“葉魯部落答不答應換人,那是以後的事。殿下隻需進宮告訴太子這個主意,讓太子知道還有轉圜之法。”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住李玄貞,避免父子之間發生更大的衝突。
鄭璧玉沉吟半晌,點了點頭,吩咐僕從準備車馬。
第14章 換人
太極宮,兩儀殿。
短短數十年間,京兆府幾度易手,宮中殿宇樓閣久經失修,又數遭焚毀,已不復當初的宏偉壯麗,宮牆斑駁,廊柱之間隨處可以看到灼燒後留下的痕跡。
李玄貞跟在小黃門身後,緩步踏上長階。
初露的晨曦透過薄雲,傾灑在空曠的廊庑殿臺之間,朱紅鬥拱,彩繪飛檐,碧色琉璃瓦上潋滟著閃碎的流光。
李德在內殿和政事堂的高官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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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議事,內侍都退到外殿走廊裡,十幾人立在窗檻前站了許久,卻是一聲咳嗽不聞。
李玄貞等了一會兒,內殿傳出沉重的腳步聲。
還不見人影,裴都督的大嗓門先傳了出來:“聖上冒險攻打阿倫氏,是為了以武力懾服其他九部,不是為了送公主和親!她要嫁就嫁!嫁得越遠越好!三千魏軍埋骨冰河才換來和那些蠻族談判的機會,都被她毀了!”
幾道蒼老溫和的聲音打斷裴都督的抱怨,小聲勸他稍安勿躁。
隨後,幾位穿紫色官袍的老者走了出來,個個面色凝重。
走在最前面的是宰相鄭瑜。
他一眼看到眼圈青黑的李玄貞,嘆了口氣,停住腳步,示意其他人先走。
裴都督罵罵咧咧地邁出門檻,餘光掃到李玄貞,見他面色憔悴,身上衣衫皺巴,知道他為了朱綠芸被關了一晚上才放出來,嘴巴一張。
“大郎,你——”
剛想罵幾句,旁人猜到他的意圖,立刻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
鄭宰相站在廊前,等裴都督一行人走遠了,看一眼李玄貞,眼神溫和深邃。
“殿下,福康公主驕縱任性,反復無常,您貴為儲君,以後還是莫要再同她有瓜葛。”
他語氣平淡,就好似闲話家常,卻自有一種歲月沉澱的沉肅威嚴。
李玄貞沒說話。
鄭宰相似笑非笑地搖搖頭,不緊不慢地步下臺階。
內侍請李玄貞進殿。
燦爛的日光從半敞的豔青排窗射入內殿,輕攏的錦帳間灑下半明半暗的廓影,鎏金狻猊獸首香爐蹲坐在龍案前,噴雲吐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綠絲鬱金香。
李玄貞入殿,走到龍案前。
案上文書奏章堆疊如山,朱筆、墨砚、筆山、鎮紙、水盂凌亂地擠在角落裡,書匣胡亂堆做一堆,一片狼藉。
李德手裡捧了一卷條陳在看。
大臣的字娟秀工整,字體很小,他不得不眯起鳳眼湊近細看,眼角皺紋密布。
一束光線斜斜地切過他久經風吹日曬的臉孔,烏巾幞頭包裹下的兩鬢白如初雪。
乍一看,大魏開國皇帝就像一位尋常老者,溫和慈祥,垂垂老矣。
等他看完條陳,慢慢抬起眼簾,隻是一剎那,整個內殿浮動的光芒仿佛都匯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李玄貞,一語不發,黑得深不見底的鳳眸裡隱有光輝湧動,讓人有種不敢逼視之感。
李玄貞望著自己的父親,不由得想起阿娘生前經常念叨的那些事。
李德是李家庶子,生母為婢,幼時坎坷,不過他生了一張得天獨厚的面孔,眉目如畫,風流蘊藉。
時人有句話:魏郡李郎,舉世無雙。
李德二十四歲那年,陪同族中長輩出門赴宴,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袍,別人穿是寒酸素淨,他穿卻是瓊林玉樹,清朗端秀。
唐家大娘子恰好也在席間,隻看了李德一眼,就再也挪不開視線。
幾年後,李德兵敗如山倒,求到謝家府門前,騎馬走過荊南城下的棧橋,一身半新不舊的素衫,狼狽消瘦,形容枯槁,依然能讓謝家嫡女對他一見傾心。
李玄貞和李仲虔都繼承了李德的鳳眼,但是論起風姿,他們都比不上年輕時的李德。
李德的堂姐曾說,兩個侄子眉眼都有些像李德,不過李玄貞拘謹陰鬱,比李德少了幾分舍我其誰的豪氣,李仲虔則喜怒無常,行事暴戾,沒有李德豪爽之下的溫潤從容。
她還說,李家兒女中,唯有李瑤英一個人不是鳳眼,她最不像李家人,可她天姿國色,倒是最有李德年輕時那種一顧傾人的絕代風華。
年輕的李德讓無數貴女傾慕。
烏飛兔走,一晃近二十載過去,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風霜的痕跡,卻絲毫不損他的容色,隻是將他打磨得更加溫和柔潤。
天生一副讓人恨不起來的好皮相,卻最是冷情冷性。
父子二人對視了片刻。
李德問:“想通了?”
李玄貞不答反問:“聖上已經下旨賜婚了?”
李德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低頭展開另一堆卷軸:“朕不能失信於天下,既然朱綠芸執意要嫁,朕便讓她得償所願。”
李玄貞雙手握拳:“假如我不答應呢?”
李德頭也不抬:“璋奴,事關國事,你休要任性。”
李玄貞道:“是國事,也是家事。”
李德抬起頭,鳳眸幽深,目光隱含責備之意:“國事,家事,天下事,何為重?何為輕?區區一女子爾,值得你如此?”
李玄貞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浮起諷刺的笑。
“區區一女子爾。”
他重復了一遍,字字啼血。
李德挪開了視線。
當年,李德守約迎娶謝滿願,唐盈突然出現,大鬧婚宴。
李德身著戎裝,看一眼一臉決絕的唐盈,又看一眼庭前那些忠心追隨於自己的部下,面露遲疑。
軍師出現在他身邊,小聲道:“將軍,李謝兩家盟約已成。”
李德閉了閉眼睛,想起因為他的莽撞而戰死的幾萬魏軍,想起為護送他突圍而慘死刀下的堂弟,想起餓得面黃肌瘦的將士和謝家盈滿倉庫的糧食。
“區區一女子爾。”
他喃喃地道,轉身牽起謝滿願的手。
年輕時的李德自命不凡,以為自己能夠處理好內宅糾紛。
昔日漢宣帝劉詢故劍情深,得罪霍光,發妻許平君慘死在霍夫人手中。雖然他後來坐穩帝位,為許平君報了仇,也永遠無法挽回相濡以沫的妻子。
李德自信不會成為劉詢。
唐盈更不可能成為第二個許平君。
他能一邊借助世家壯大實力,一邊保護好妻子和兒子,逐步削弱世家,等到他登基時,皇後一定是唐盈。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陰麗華等了十七年,當上了母儀天下的皇後。
唐盈卻沒等到李德登基的那一天,死在了大火之中。
她留下絕筆信,字字鋒利,力透紙背:郎君在上,妾身三拜,今日與君決絕,願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獸首香爐前青煙盤繞,香氣清芬。
李德徐徐展開一份奏章,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
當日看到絕筆信之後剜心挖骨般的痛楚,再一次泛上心頭。
他早該想到的,唐盈性子剛烈,怎麼可能像陰麗華那樣知情識趣,陪他一起隱忍十幾年?
發現他另娶謝氏時,她早就想離開他,之所以忍氣吞聲留在他身邊,全是為了李玄貞。
也是為了李玄貞,她一把火燒死自己,燒死她腹中的孩子。
母子二人,一屍兩命。
李德出了一會兒神,“璋奴,國事在前,你是一國儲君,要謹記自己的身份。”
李玄貞不為所動,冷笑:“聖上,你收養芸娘,縱容她,利用她,她壞了你的大計,也是你自食其果。”
李德笑了笑,雖然白發蒼蒼,微笑時風採依舊:“朕未曾為難她,她要什麼,朕給什麼,現在她要嫁去葉魯部落,朕答應。”
李玄貞神色平靜。
事情確實是朱綠芸惹出來的,這件事錯在朱綠芸。
他也有錯,他以為朱綠芸前一陣在是在吃醋,放松了警惕,沒想到她居然和胡人攪到了一起。
為今之計,隻能像太子妃說的那樣,既然沒辦法阻止和親,那就必須想辦法保住朱綠芸。
李玄貞理清思路,道:“聖上,您就沒有想過,為什麼葉魯部落非要娶芸娘?”
李德神色微沉。
李玄貞接著道:“聖上以金銀財寶打動葉魯酋長,他才會帶著幾個兒子進京朝賀,現在葉魯酋長卻為了娶芸娘刻意和您為難,煽動其他部落,施壓於朝廷,芸娘身上到底有什麼,值得葉魯部落冒這麼大的風險?”
李德不語,眸中精光閃動。
李玄貞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
“讓芸娘嫁去葉魯部落,風險太大,假如芸娘聯合葉魯部落攻打長安,長安守不守得住?又或者,葉魯部落打著朱家驸馬的旗號招兵買馬,聖上又該如何?”
李德皺眉。
李玄貞沉著地道:“沒弄清楚葉魯酋長的目的之前,聖上最好換一個和親人選。至於芸娘,她確實太不知輕重,我會好好管教她,絕不會讓她再出現在聖人面前。”
李德沉吟片刻,揮揮手讓李玄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