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她第一次對他態度那樣冷漠,像個陌生人。
拓拔宏出了殿,眼淚不爭氣地下來了。
他第一次對媽媽生氣。
她不是不了解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情。她那樣了解他,每次他有什麽心事,不用說,隻是臉上微微流露出不高興,她就知道了,立刻會幫他解決,讓他重露歡喜。她從來不會讓他感到任何委屈,她舍不得他掉一滴眼淚。
她是媽媽,她愛他,不應該讓他有任何難過,有任何心事的,天生就該這樣。
他難過的飯也不吃,她卻裝什麽都不知道,對他不聞不問,還用冷漠的,幾乎是不耐煩的眼神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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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秘密
他躺在床上流眼淚。
他悲傷的重點, 由母親,轉到了媽媽不愛他身上。
一整夜, 他無法安睡,心裏總在回想她的表情和語氣。他是被媽媽呵護寵愛著長大的孩子, 一旦感覺到不被愛, 便覺得世界支離破碎了, 他很害怕。他一會想,她為什麽不關心他, 她是不是沒發現他在傷心。一會又想, 她是不是發現了, 生氣了。她是不是不喜歡自己, 討厭自己了。他心裏很擔憂:他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她會不會有一天真的不愛自己了呢?
他害怕有這一天。
媽媽是他唯一的依靠,如果媽媽也不愛他, 這世上就沒有人愛他了。
幼小的他, 第一次失眠了。
次日天不亮,他便穿戴好了,去太後宮中請安。他再不想生母的事情了。他格外乖,口中叫著媽媽,聽著她的安排和囑咐,一點也不鬧氣了。她大概也看出他的主動聽話,拉著他手, 抱著他坐在自己膝上,愛撫著他臉蛋嘆道:“昨天是不是怄氣了?”
他委屈地低下了眼睛, 搖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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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還說沒有,昨天晚上飯也不吃,功課也沒溫,是不是回去一個人哭了?”
他心酸的,眼淚就吧嗒一聲掉下來了。
他伸出小手,自己抹眼淚。八歲了,有自尊心了,不好意思當著別人的面哭,他強忍著傷心,眼睛都憋紅了,眼淚從手指縫裏流出來。
他心這樣柔軟,像純淨的琉璃一般,經不起觸碰,隻是輕輕一碰就會碎。馮憑看到他的眼淚,又不自禁心軟了。
他隻是個孩子。
好奇自己的出身,是孩子的天性,她無法苛責他。本質裏,他是個善良的男孩,有懵懂有畏懼。
她抱著他,憐惜安慰道:“別哭了,媽媽昨天有事情,沒有及時地關心你,你總不能為了這個生媽媽的氣?”
拓跋宏小聲流淚,哭著說:“我沒有生媽媽的氣。”
馮憑說:“一說你,眼淚就下來了,還說沒有生氣呢。媽媽給你道歉,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主動跟媽媽說。你又不說,隻是自己鬧氣不吃飯,媽媽怎麽知道你哪裏不開心呢?”
拓跋宏想問她,自己母親的事,然而終究是沒問。
他敏感的意識到,這件事情,直接跟太後有關。太後同他的生母,仿佛有著某種特殊的聯系,這是太後忌諱的。哪怕是他,也不能提。
拓跋宏從此知道了。
他的生母,是這宮中的忌諱。
是太後的忌諱,任何人也不能提起。宮女,太監,師傅,無人敢跟他談論這個。他的兄弟們,都有母親,宮裏幾位太妃,也無人告訴他,關於他母親的事。她們應該知道的,但也不說。
拓跋宏漸漸的,不再問這件事了。
他愛太後,害怕她生氣,也害怕會觸及到自己不敢觸及,無法接受的秘密。然而這件事埋藏在他心中,從未釋懷過。
他有了心事了。
六歲時,太後是他最親的人,他有任何心事都會告訴她。在她面前,他是赤。裸。裸的,沒有衣服,沒有秘密。
八歲時,太後仍然是他最親最愛的人,但是他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能告訴她,不敢告訴她。
十二歲時,太後還是他最親最愛的人,但是他的秘密也越來越多了。他對他敞開心扉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
不光因為母親的事。
還有別的事情。
他漸漸長大了,他所受的帝王教育告訴他,他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是帝國的主宰,要承擔大業。
然而現實裏,太後主宰一切。
太傅教給他為君之道,然而他發現這些道理,派不上用場。太傅告訴他皇帝是天下之主,人人都要臣服他,然而實際上,不管是宮女宦官,還是朝廷大臣,都隻臣服太後,並不聽從他。他的一言一行,皆要受太後的束縛。每當他做什麽事情說什麽話,總有人立刻去告訴太後。在這宮裏,他沒有隱私,沒有秘密。
十二歲的他,已經需要隱私了。有些事情,他就是不想讓太後知道,但是不可以。太後需要知道他的一切。
拓跋宏發現自己在太後面前,仍然是赤。裸。裸的。
太傅給他講外戚。
外戚,就是皇帝的妻子,以及她們的家人。
因為接近皇帝,作為皇帝的母親、妻子身份的她們,常常能夠獲得權力。尤其是當皇帝年幼,或軟弱的時候,她們常常能夠代替皇帝,行使帝王的權力。她們的家族,親戚,她們所借助和仰仗的人,也會因此得到權力,形成利益團體,最終威脅帝王。所以魏朝一直有遺訓:後宮不得幹政,後妃不得撫養皇子。太傅給他講了歷朝歷代,很多外戚後宮幹政的例子。漢代的呂後,晉代的賈後,本朝的賀太後,這些外戚勢力,都曾權傾朝野,威脅江山社稷。
太傅告訴他:“後宮外戚幹政,容易給國家帶來禍患,君王應該有所防範有所忌憚。”
拓跋宏始終聽不懂這句話。
他很納悶。
太後不就是後宮,馮家不就是外戚麽?太傅的意思,是讓他防範太後嗎?可太後掌權,大家都覺得是理所應當的,太傅也很尊重太後。為什麽又說應當防範和忌憚呢?
他很不解。
他問太傅:“太。祖禁止後宮幹政,為何太後會垂簾呢?”
太傅告訴他:“因為先帝駕崩那時,皇上年紀還小,不能明辨是非,不能治國理政,所以太後才暫時代理朝政,幫助皇上。但皇上是真正的一國之君,太後不能夠代替皇上,早晚有一天,皇上要親政。”
拓跋宏說:“那太後是外戚,朕也應當防範嗎?”
太傅說:“太後是明理之人,對皇上有撫育之德,又深孚朝野衆望,皇上應當恭敬信賴。”
拓跋宏感覺他在說假話。
太傅的道理,總是自相矛盾的。
一會說本朝禁止後宮幹政,一會又說太後垂簾聽政是應該。一會讓他防範外戚後宮,一會又說讓他信賴太後,拓跋宏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麽。
他問太傅:“可是朝臣們都聽太後的,朕要如何才能親政?”
太傅說:“皇上年紀還小,不要著急。”
他的太傅,高盛,是個典型的漢人士大夫,腦子裏裝的是明君賢臣那一套,有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理想,培養一代英明偉大的帝王,是他作為人臣的追求。太後權勢愈盛,盡管她本人,在竭力的公正溫和,並未顯得太過專橫霸道,然而許多事情,並非是她自己能控制。隨著太後當權日久,威望越盛,馮家,以及團聚在她周圍的力量也越來越多,幾乎充斥了整個後宮和朝堂。馮氏的存在嚴重擠壓了拓跋氏的生存空間,威脅到了拓跋宏的安全,這讓作為帝師的高盛感到了危險。是以言裏言外提醒他警惕防範。然而話又不敢說直白,怕拓跋宏因此和太後産生矛盾,故而含糊其辭。
拓跋宏和太後感情好。
太後寵愛他,體貼他,馮仁馮誕在宮中,為他伴讀,對他十分親近友愛,奉承他討好他,所以他並未感到什麽威脅。盡管他有自己的心事,但他還是親近信賴太後,青睞馮家的。
拓跋宏日益成年了。
他長大了,身體急速發育。嘴唇上長出了淺淡的絨毛,喉結也長出來了。洗澡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身下也長出了毛發。
他在宮中,受過性方面的教育,知道這是成長的必經,並沒有絲毫訝異。有一天早上他醒來,感到褲子裏濕涼涼的,伸手進去一摸,黏黏的。他明白那是什麽,並未感覺到成人的喜悅,隻是覺得腥腥的,黏糊糊的,有點惡心,觸發了他的潔癖。
對於自己的身體,他從來不太上心。小的時候,是太後在照顧他,給他穿衣洗澡。長大一點,是宮女伺候他,他習慣了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身體,並無羞恥心。對於自己外貌身體的美醜,也不甚關注。他約摸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太後總是說:皇上長的漂亮。那些宮女宦官們,也總誇他好看。馮仁馮誕,他的夥伴們,也總是誇他好看,喜歡和他親熱。他照鏡子,覺得自己不醜。除此之外,並不關心這副皮囊。
他叫人來更衣,洗完手,便忘了這回事。
他不在意,但是太後很在意。太後顯然是知道他的變化,晚上吃完飯,一宮閑話時,太後拉著他的手笑說:“皇上長大了,要採納嫔妃了。”
採納妃嫔。
他確實已經到了年紀了。
他有點羞愧。
他自己並不羞愧,然而太後說這話,他便感覺有點羞愧,好像是個動物,好像在她面前沒穿衣服。他從來不想那些事,怕被她知道了不好意思,但還是所有秘密都被她看在眼裏。
太後笑著問他:“這宮中的女孩兒,皇上有喜歡看中的嗎?”
拓跋宏搖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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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不舍
拓跋宏的日常很單調。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到太後宮中,陪太後用早膳, 完畢,穿戴好, 一同去永安殿上朝。朝會時間一個時辰, 回來之後, 還要再用一遍早點。太後召進大臣來稟事,對朝堂上未清楚決果的事, 再做詳細的討論商議。拓跋宏在一旁聽, 對她們談話的內容, 各自的態度, 做到面上明白,心中有數。太後有時候,也會問一問他的看法, 他就得說話, 要能說出個一二三,顯得自己是個聰明、有想法的皇帝,不是個蠢材,但又不能表現太過,太有想法,引得太後不滿。
這叫小朝。
太後更重視小朝,超過正式的朝會。因為朝會上人多嘴雜, 小朝上論事的,或者是太後的心腹, 或者是具體事件的相關者,做出來的決定,才是有效的,往往會推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