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睡的不安心,結果夜裏竟然尿了床。他過了三歲就不再尿床了,突然分了床睡,就一泡把褥子尿濕了,天還未亮,醒來又在床上哭,馮憑匆匆忙忙趕過來,宏兒哭著說:“我要回那邊,我要回你的床上,我不喜歡這個床。”
馮憑不肯,隻讓人將床褥換過,衣服換過,仍將他放回自己床上。宏兒鬧的厲害,也不肯吃飯,馮憑好說歹說才把他哄住。
他不肯離開馮憑,哪怕僅僅是幾步遠。
他抗拒的厲害。
馮憑又何嘗舍得他呢?
如果可以,她願意讓他永遠在她懷裏長大不離開,但那是不行的。
他六歲了,他是個大孩子了,他是個男孩子,她必須要同他保持親人的距離了。
為了讓宏兒能夠適應,她每天夜裏呆在交泰殿,拍著他,哄著他,陪他入睡。等他睡著之後,再起身回去自己殿中。
有時候他睡的沉,一覺醒來就是天亮了,也就不鬧。有時他睡不穩,半夜又醒了,發現她沒在身邊,又哭,她已經在自己殿中睡著了,聽到宮人來叫醒稟告,又穿衣起身,去交泰殿陪他。那時天往往已經快亮了,她也就不再回去了,就抱著他,陪他睡一兩個時辰。
宏兒知道媽媽愛他。
隻要他呼喚,媽媽不論何時,都會來陪他。媽媽再忙,也會陪他讀書,陪他寫字,這讓他內心充滿了安全感。漸漸的,他適應了一個人睡覺了,不再需要馮憑每晚哄他入睡。但他還是很依賴馮憑,早上一醒來,便要來馮憑殿中蹭一蹭。馮憑總是起的比他高,他過來的時候,她常常正在鏡子前,被宮女伺候著梳妝。他便鑽到她懷裏去,要跟她抱一抱。沒法一起睡覺了,他就特別愛跟她抱一抱,每天要抱上三四遍。趁著擁抱的時候,將小手伸到她懷裏,把晚上失去的摸回來。每當這時,她便拿住他小手,給他摁回去,不許胡來。他長大了,太後不許他這樣做了,起初隻是教導他,說他,漸漸便直接制止。宏兒已經曉得這是不能做的事,隻是小孩子天性一時還改不了,遭到了拒絕,便又渴望又害羞地鑽在她懷裏扭啊扭,掩飾自己的臉紅。
在太後的呵護下,宏兒健康地成長著。
馮憑很忙。
不像原來罷令那般閑,而今她非常忙。
到處都是事,要照顧宏兒,要處理朝政,批閱奏章。後宮的大小事情,她也要管,從早到晚,沒一刻閑著。一邊吃飯一邊聽人稟事,夜裏休息的時間也非常短。不過這樣正好,忙起來,忘掉許多不快和悲傷,心被事務填滿,便感覺不到空虛和傷痛了。她不肯閑。
朝政大事,已通過種種手段,被太後悉數掌握在手中。拓跋泓逐漸被排擠出朝堂政治之外,深受打擊,也無心思再批閱奏章了。度過了一個鬱鬱寡歡的漫長冬天,開春,他心情恢複一些,便帶著軍隊離開平城,去巡幸陰山。六歲的皇帝拓跋宏和他同行。這是拓跋宏第一次出巡,也是他們父子第一次領兵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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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憑留守京城,處理朝政事。
拓跋泓徹底放棄了朝政事,而將精力轉向了軍事。他很少呆在京中,大概也是不願和馮憑打照面,大多數時間不是在東南西北的巡視,就是在打仗。宏兒有時同他一起,有時留京。馮憑一心一意專注朝政,加之身體不太好,則沒有離開過平城一步。兩人之間達成了微妙的默契,即拓跋泓不管朝政,馮憑不管軍務,各自做自己分內的事情。
這個平衡維持了三年。
太初八年至太初十一年,天下風調雨順,朝堂上也一片穩定和諧。太後延續先帝時的國策,一方面輕徭薄賦,減輕百姓負擔,一方面加強監察,整頓吏治,嚴肅官吏的任命、考核和升遷,安撫和拉攏諸豪強貴族,同時推行儒教,各州郡開設學堂,興辦儒學。以皇家為表率,拓跋宏的老師,皆是漢臣,她讓宗室的皇子王子們,都入宮中學習。始平郡王勰,長樂郡王嘉,高平郡王綺疏,皆從天子讀書。馮家的兩個侄子,馮仁馮誕,年方五六歲,分別是她二兄弟所出,也入宮,一道學習漢文,孔孟詩書。她要求,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者,不管是鮮卑人還是其他族人,不論文職武職,需要通習漢文才能出仕,朝廷要做相應的考核,以為成例。
太後是漢人出身,掌政之後,提拔任用了不少漢人官吏。如高盛、楊度,皆是能臣。又賞識寒賤,又提拔了不少寒士如王謂、李沖,甚至重用宮女宦官。關於此事,朝堂上頗有說法,有議論說她信重小人。不過議論歸議論,總體上,太後還是得朝臣擁護的。
朝野呈現出一派向榮之象。
帝國蒸蒸日上的同時,太後的威望也與日俱增,朝廷一切決策權均在太後手中,她作為帝國的真正主事,儼然已經是這個帝國的主人了。
拓跋泓主掌軍務,他的存在,引起了太後黨羽的忌憚,暗暗在太後耳邊說,太上皇和禁軍將領密切往來,有圖複位之謀。馮憑聽了這話,面上裝作不在意,說:“太上皇已經傳位給皇上,他不會這樣做的。”
然而這話不知為何,連拓跋宏都聽說了。
拓跋宏已經八歲了。
年幼的帝王,已經懂了許多事。這傳言讓他很害怕。他已經登了基,如果他父皇想複位,他就隻能被廢,不可能繼續回去做太子了。沒有哪個被廢的皇帝能得到好下場的,哪怕是親父子,也不會留情。他父皇還年輕,不止他一個兒子,就是廢了他,以後也還能立別的兒子。這讓年幼的拓跋宏內心感到很害怕。
但他不敢向任何人說,也不敢問。
幸好有太後在。
他想:太後是會保護他的,不會讓他受傷害。
拓拔宏很敬畏他的父親,他心裏也愛父親,父親也愛他。但他知道皇帝的身份意味著什麽,他很不安。他寧願不當這個皇帝,讓父皇當,反正他小,也不會當。可他不當,太後又不肯。他而今約摸懂得一點他父皇和太後的關系。
就在拓拔宏懵懂不安中,南巡洛陽的太上皇卻因身體惡化,提前返回了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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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自白
拓拔泓病得很突然。
這兩年, 他身體一直不壞,是以四處巡幸。這夜在軍帳中, 侍從服侍他剛進了一點羊肉,忽然腹中隱痛, 嗓子裏像是堵了什麽東西, 喘不上氣。左右以為他是嗆了食, 連忙替他拍撫,他用力地咳嗽了兩聲, 猛嗆出幾點鮮血。
左右大驚失色, 急忙呼喚禦醫。禦醫拿了脈, 又檢查食物飲水, 也沒驗出毒,隻說是胃心痛,給用藥。拓拔泓服了兩副藥, 痛覺稍輕了些, 他感覺身體很糟糕,不敢在外久留,便起駕返回京中。
病情惡化的太快。
在軍中發的病,回到京城時,人已經奄奄一息了。拓拔泓連續多日水米未進,稍稍進食,便會腹痛吐血, 隻能靠參湯吊著。拓拔宏來殿中看望父皇,八歲的他跪在龍榻前, 看著父親緊閉的雙眼,顏色臘白的臉,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也許是父子連心吧。
宮殿裏死氣沉沉的,滿是藥味,禦醫們表情凝重,宮女宦官們垂頭默不作聲。這樣的景象讓他喘不過氣。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就跪在一旁看著。看了一會,心裏泛酸,他又害怕又難過,兩滴晶瑩的眼淚便止不住湧出來。
“父親……”
“父親……”
他在心裏默默地念,很難受,不知道如何向老天祈求。他還是個孩子,父親,母親,太後,對他來說,都是至親的人,他需要他們,害怕他們離開。他希望神靈能感受到他的恐懼,聽到他的願望,讓他父皇能好起來,恢複健康。
拓拔泓聽到床邊的啜泣聲,小孩子低聲的哭泣,夾雜著抽噎和吸鼻子的聲音。他知道是宏兒在哭,摸索著伸出手去,道:“你近一些來,父皇同你說幾句話。”
宏兒紅著眼睛跪近了些,頭顱在他掌中,頭壓的低低的。拓拔泓道:“好好的哭什麽?”
宏兒默而不答。
他是看到父親生病,心中害怕而哭的。
拓拔泓心想:他是個心軟的孩子。
盡管他曾經想過,不把皇位傳給宏兒。甚至盤算著,有朝一日廢了他,重新複位。可是他心裏也承認:宏兒是個好孩子。
這孩子重感情。
作為父親,他並沒有太關心照顧過他,也沒有為他付出過多少,但是宏兒尊敬他,且愛他。孩子的感情是最真摯的。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有,沒什麽可害怕的。”拓拔泓一字一句,面色平靜地說:“你現在已經是皇帝了,有太後輔佐你,就算朕有個萬一,也不擔心身後。”
他閉著眼睛,仿若自言自語:“你是朕的長子,朕自幼對你寄予厚望,天下,朕已經傳與你。朕若活著,也好,朕若要去,你也不必太過傷心,沒了朕,你也不會是孤家寡人。男兒郎,心當堅強一些,你雖沒有母親,但太後待你甚厚。朕要告訴你的是什麽……你是帝王,帝王生來孤獨,高處不勝寒,要珍惜身邊人的感情,善待你的親兄弟和非親兄弟,他們都是你的臂膀和依靠,你不要排斥他們。兄弟之外,其他人,也應當珍惜,感情來之不易。此外防人之心不可無,再親近的人,都有可能背叛你,要有心理準備。”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能閉目將就過去的事,就將就過去吧,朕從來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現在想想,覺得不好。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灰塵,有水的地方,就會有泥沙。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不必太過苛責。朕的身體,怕沒有來日,所以提前告訴你,你好自為之。朕現在說的話,你或許聽不懂,聽不懂也沒關系,等你長大了,自然能懂,不必著急領會……”
宏兒低著頭落淚,一聲未答。
馮憑站在簾外,聽著他這般諄諄囑囑,喁喁細語,不由聽的入了神。
她是第一次聽拓跋泓說這樣的話。
不是那個固執倔強的少年,仿佛是個歷盡滄桑的中年,被歲月磨平了稜角。她靜靜站著,本沒打算動,不料簾子被腳帶動,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殿內的拓跋宏轉過頭來,正哭的傷心,含淚望著她。
拓跋泓則仍然是靜躺著沒動。
她掀開簾子,輕輕走進去,向宏兒道:“你父親身體不適,你別引他多說話了,先出去吧,晚些再過來請安。”
宏兒默默站起來,淚說:“那孩兒便先告退。”
馮憑等他出去了,這才將目光放到榻上。走上前坐在席上,她道:“皇上感覺怎麽樣了?”
拓拔泓低聲道:“很不好。”
馮憑一隻手撫著他臉,一隻手握住他手:“皇上想要什麽,隻管告訴我,我替皇上去辦。”
拓拔泓擡臂,輕撫著她手,道:“朕是不是快要死了。”
馮憑安慰道:“皇上別多想了,皇上會沒事的。”
拓拔泓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理有數。我父親當年也是這樣的病,最後也是這樣死了。”
馮憑默然無語。
拓拔泓道:“你說,朕怎麽會跟他生一樣的病,是不是父子遺傳。”
她道:“興許是吧。”
這三年,他們私底下的關系時好時壞。有的時候,她將他忘到一邊,他也將她忘到一邊,彼此像陌生人。有時候又為了一件事互相嘲諷,彼此厭惡,欲至對方於死地。有的時候……或許在某個寂寞的,無人能訴說的時刻,又會莫名來到一起,忽然心有所感,好像又沒了仇,說起心裏話,互相擁抱慰藉。這是寂寞所致,也是在假裝和平,互相麻痺。
拓拔泓撫摸著她手,聞言,漸漸睜開了眼睛。他擡起頭,直視她目光:“真的嗎?”
她道:“真的。”
拓拔泓說:“有人說父皇當年是中毒而死,是被人謀害。你覺得他是生病死的,還是被人謀害?”
馮憑道:“過去了太久,我早已經忘了,那已經不重要了。”
拓拔泓嘆道:“是啊,已經不重要了。”
她不說話。
拓拔泓注視著她的臉。真奇怪,她已經這般年紀了,臉頰仍然有點圓潤的嬰兒感,看起來柔軟無害。眼睛則是三十歲人的眼睛,沉靜無波,有著分明的距離感,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非常美妙地調和在她臉上。她還是美,在那乍見乍一相視間,激起他心底平靜已久的波瀾。
那一瞬間,他感覺非常舍不得。
他愛她,他恨她……愛的有多真恨的就有多深,若無這糾纏,活的也就沒多少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