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她給他鶴頂紅。
兩人早就已斷了情了,到這個時候了,她還千方百計的用力,想給他減輕痛苦,看來她是真的很愛他了。
該感動,該感激。
隻是他並不感動,也不感激。
他沒有接那瓷瓶,隻是有些自嘲似的,輕輕笑了笑。他面帶哀色,心事又仿佛無限低回,啞聲道:“太後送我鶴頂紅,太後以為李益是貪生怕死的人嗎……”
那獄卒不知該怎麽勸他:“大人……”
此時此刻,他想起的是崇政殿那天夜裏,她指著他的鼻子怒罵:“你這個懦夫!”
這麽多年,他一直記著這句,夜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不肯接受這樣的指責,他想,他不是懦夫,他不畏生也不畏死,他愛她,並不曾懦弱。隻要她願意,他可以做任何事,他時至今日所做的一切無愧於心,他絕不接受這樣的評判。
哪怕是現在,仍不接受。
他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回答道:“請你替我轉告她,李益非是懦夫,不需要娘娘冒著風險替我擔罪,李益並未犯下罪,也不需要畏罪自盡。”
“這瓶鶴頂紅……”
他頓了頓,“多謝太後的心意了。”
他恨她。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一直在恨她。
恨她決絕,恨她放手,恨她明明是她先主動放棄了他,卻給他冠上懦夫的罪名。他知道他是在報複她,他在用自己的性命和她賭氣,報複她當初放棄愛情的自私,以及她對他愛情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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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瑣事
“大人還是留著吧。”
那人硬將東西塞給他手裏:“娘娘不希望大人受苦。”
言畢悄悄離去了。
沉重的牢門重新又被鎖上。
李益握著那瓷瓶,觸手冰涼, 他的靈魂在這一刻, 終於清醒了。
這是永別了嗎?
原來他已經是將死之人了。
……
他擡頭望去,獄室外的走廊黑漆漆的, 隱約看的到轉角處的火光。在牆的最高處,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透進淡白的月光。
這是他人生最後的時光,他即將要失去一切了。
生命的喜樂和哀傷。
榮辱沉浮。
……
春天的花, 秋天的月……夏天的陽光,冬天的雪……這美好的世間,他將永無機會再體驗了。等待他的陰冷的棺木, 黑暗的地下, 潮濕的泥土,他將墮入永恆的虛空, 從此世間再無有他。他忽然感到了恐慌,有一瞬間, 心跳的非常劇烈,手腳也仿佛在發抖。
他急欲尋找什麽,想要抓住一個東西。
他走到牆邊, 跪下,雙手哆哆嗦嗦伸出去摸索。他摸到磚石之間的一道縫隙,遂將手伸進去,他觸到一片薄薄的光滑的硬物,試圖用力將它抽出。
那是一把梳子。
是她當初贈給他的。他入獄的時候正好帶在身上, 那些日子一直提審,搜身,他怕丟了,或被人搜去,牽連到她身上,所以悄悄藏在牆縫裏。這是他身上僅存的物件了。
那梳子是玉制的,非常光滑,油潤地卡在裏面,不好拔出。他手指摳的出了血,總算將它摳出來了。
冰冷堅硬的觸感讓他感覺到了一點依靠。
梳子上的流蘇已經舊了。
這段愛情也已經在往事堆裏泛了黃,蒙了塵,無有緣由在提起。他用帶血的雙手握著這把小梳子,而就著那個姿勢,身體慢慢地靠在了牆上。
他雙膝著地,面朝著牆,緩緩地倒了下去,像一瞬間失去了力氣似的,整個人頹廢萎靡了。心髒揪痛的厲害,好像被一記重拳猛捶過,呼吸仿佛要阻塞了,他不得不將手握緊胸襟,急促地喘息了幾聲。
眼淚鼻涕一同掉了出來,他連忙用手抹去了,隻換來幾聲尖銳的咳嗽。
他努力想振作起來,這個樣子太醜陋了。
他一隻手扶著牆面,將身體的重量全放到那跪著的右腿上,一面擡動僵硬的四肢,慢慢將背靠著牆。這個簡單的動作他用了他足足有半刻鐘。當後背和臀。部接觸到冰冷的磚石,他終於身體放松下來了。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恍恍惚惚,嗅到了一點熟悉的香味。
像是她衣上的燻香。
李羨在夢中呼喚他:“老二……”
他像是極度驚慌,聲音急促,一直不斷地叫他:“老二!老二!”那呼喊聲在這黑夜裏格外驚魂,一聲一聲,敲打著人的心神,仿佛要將人的靈魂從軀殼裏拽出來。
李益回到現實,忍著痛楚,勉強站起來。他挪到兄長床邊,見李羨雙眼緊閉,似乎在做噩夢,忽然又大聲叫:“慧嫻!”
李益伸手推他肩膀,想喚醒他,李羨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口中又喃喃地呼喚起來。
他叫了許多名字。
喊了慧嫻,又喊“阿芳”、“端端”,是他一雙兒女的名字。他這樣的呼喚對李益來說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李益任由他握著手,這一刻隻期望自己死了。
李羨從萬丈深淵中醒來,像是垂死的人回光返照似的,一躍抱住他:“老二!”
李益忍著痛:“大哥。”
李羨在黑暗中抱著他,他觸摸到活著的兄弟,意識到自己剛才隻是做了噩夢。然而很快他又想到,這醒來後仍是另一場噩夢,他癡癡茫茫:“老二……”
李益給他倒了一杯水,又取了塊幹淨手帕,在茶壺嘴上潤了潤,給他擦了擦臉頰。
李羨仍是癡癡的。
李羨的承受能力不太好。
他是公侯嫡子,沒受過這等非人的罪,單是精神上的折辱,就已經完全摧毀了他了。他又是宗子的身份,一心背負著家族的安危,不管是對於兄弟還是兒女後代,都有些強烈的責任感,認為自己有義務振興家族,保護他們。然而卻遭受這樣的摧殘,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李羨已經是個被痛苦折磨的瘋了傻了的樣子。
對於這樣的局面,他的反應激烈程度是遠遠大於李益的。剛剛入獄那一陣是發怒,狂躁,不吃不喝。為了避免被刑審定罪,他想盡千方百計地自殺,用摔碎的飯碗瓷片割腕,沒死成,血流了一地,被看守的獄卒發現了,包紮傷口又救了回來。他又將腰帶系在牢門鐵欄上,要勒死自己,結果仍是不成功。他跟獄卒說天冷,要生炭盆,將一塊燒的火紅的炭塊吞進嘴裏。就是這樣,仍是沒死成。
隻是嘴裏燒壞了,而今說話也不利索了,嗓子是啞的,出不來聲。
“我夢到你十五歲那年,為了跟慧嫻結婚的事,和父親吵架……”
他茫茫然地,回憶起夢中情形,聲音無限惆悵……
李益非得要冷下心,用毅力將自己的情感和眼下的情景隔離開來,才能勉強和兄長對話。他從桌上拿了酒壺,坐在床上,想回憶大哥說的那件事。隻是腦子像是被鐵水鏽住了,無法開動,遲遲想不起來。
他就一直發著愣。
過了好半天,他才緩緩想起來。他很遲鈍地眨了眨眼睛,木然說:“我沒有為結婚的事和父親吵過架。”
“你非要去南安王宮中……”
李羨坐在床上,兩眼無神,啞著嗓子說:“父親讓你不要投靠南安王,你非不聽。父親氣的將你禁足在家中,不許你出去,跟麗嫔娘娘謊稱說你生病,你和他大吵了一架,最後還是去了南安王身邊。”
李益道:“那不是結婚,那是十九歲時候了。”
李羨知道,結婚那件事,李益的確沒吵過,但他之後和父親的幾次爭執根源都是婚事。其實他不是非要去南安王身邊,隻是借此和父親賭氣罷了。
許久,李羨手撫著額,道:“我這頭痛的厲害,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李益道:“你喝點酒吧。”
他扶著李羨坐起來,將酒給他。酒能止痛,李羨接過,飲了一口:“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李益道:“再過三天就是重陽了。”
李羨在牢中已經忘了時間,聞言驚訝道:“你的生辰快到了?”
李益道:“你不說我也忘了。”
李羨說:“你是三十八歲了吧?忽然咱們年紀都這麽大了。”
“我老覺得自己才二十八……你也才二十八……”
他嘆道:“一眨眼就四十了。”
李羨忽然想起了一些家事,便忍不住嘆氣,難過說:“今年還沒有去父親母親的墳前祭拜,本來去年冬天就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