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夫披著蓑笠,不斷地抽打馬屁股,斜風細雨中,馬車轟隆隆地向前駛去。
7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這個偏遠小鎮待了近一年。
還生下了女兒簡簡。
這裏雖然偏遠,依稀能盛傳些京城裏達官貴人的事。
聽說侯府家的劉小姐,被夫家好生看重。
出嫁之日鋪滿十裏紅妝,嫁妝更是數不勝數,隨便一箱都比得上尋常百姓十年的口糧。
沈映安娶了她,如今一定春風得意極了。
而我與他門不當戶不對,他更不是我的良人,早日割捨對我來說許是好事。
我在鎮上開了一家餛飩館,生活自給自足。
簡簡三歲的時候,夜裏突然發高燒。
我冒雨敲開郎中家的門,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夫看我淋得跟落湯雞一樣,心中不忍:「就你一個人看孩子,孩子她爹呢?」
「死了,得了臟病,英年早逝。」
簡簡小臉燒得紅通通的,迷迷糊糊地問我:「娘,什麼是臟病?」
「就是不愛幹凈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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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憐地摸著她的小腦袋:
「簡簡這麼愛幹凈,身體一定能很快好起來。」
8
李嬸又在給我張羅親事。
我已經拒絕過無數次,但她還是樂此不疲。
「你帶著個孩子,不成家怎麼行?」
我道:「我和簡簡兩個人也是家。」
「那不一樣。」
李嬸描繪得眉飛色舞:
「這位羅公子家境殷實,前幾年死了老婆,想找個賢惠心善的做續弦,也沒什麼要求,隻要肯對他兒子好,他也願意把你閨女視如己出,怎麼樣?沒意見的話就這麼定了。」
「你別害臊,明天他來你店裏吃餛飩,穿藍色衣裳,坐最邊上那桌,你過去看一眼,要是行的話嬸兒繼續給你們撮合,要是看不上也不尷尬……」
「……」
她說個不停,我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次日,最邊上的座位果然出現一道藍色的身影。
我覺得,既然自己無意婚嫁,不如親自說清楚。
於是煮好一碗餛飩端過去,輕聲道:
「這位公子,嘗嘗店裏的餛飩。」
手腕猛然被人攥住,放湯碗時,險些被燙到。
我惱怒抬頭,對上一雙震驚不已的眼睛。
熟悉的眉眼,如雨後桃花般昳麗,此刻卻充斥著憤怒和難以置信。
怎麼會是他?
少爺兩個字呼之欲出,我急忙把臉撇過去,強作平靜:
「另一桌客人點的,抱歉,上錯了。」
攥著我手腕的手卻沒有松開,那雙眼睛像看獵物一樣死死盯著我,聲音發顫:
「照水,你怎麼在這裏?」
動靜不小,許多客人朝這邊看。
我早已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跟他有任何牽扯。
「放開!」
我給了他一巴掌,怒道:「你認錯人了,請公子自重!」
9
我慌不擇路地逃離前堂,沈映安三兩步追上來,將我堵在後院。
他是忠義伯府的獨子,從小養尊處優,沒受過一丁點委屈,卻被我這個丫鬟出身的人打了。
那一巴掌力度不小,我的手隱隱作痛。
他把我逼到墻角,帶著憤怒和不甘:
「你能耐了,私逃出府,不肯認我,連少爺都敢打。」
我心虛堅持:「我是真的不認識您。」
「是嗎?」
他冷嗤一聲,視線下移:「好,那讓我證明一下。」
衣領被驟然拉下,露出大片光潔的肌膚,暴露在冷風中激起陣陣戰慄。
我的肩膀上有一塊傷疤。
說來好笑,溫潤如玉的沈映安,在大街上也會被野狗追趕。
為了保護他,我毫不猶豫地擋在他面前,野狗把我的肩膀抓得鮮血淋漓。
後來為他暖床,他總會親那裏。
沈映安紅了眼眶,又恨又氣地看著我:
「你身上的每一處我都記得,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抽泣幾聲,死死咬著唇。
不知為何,這四年自己一個人什麼都熬過來了,自認足夠堅強,隻要碰上跟他有關的事,還是忍不住落淚。
外面傳來陌生男子的聲音:
「照水,聽說有人欺負你,你還好嗎?」
沈映安皺眉,隻見一個藍衣男子闖入後院,看到我們兩個後,突然大叫一聲。
現在我衣衫不整,幸虧沈映安及時挪動位置,擋住來人的視線。
隻是如此越發顯得曖昧了。
「好啊!」
羅公子喘著粗氣,不敢相信地指著我們:
「你答應李嬸與我相看,背地裏卻跟別的男人行茍且之事,光天化日,不知廉恥!」
沈映安側首,眼神如刀:
「她本就是我的人,趕緊滾!」
羅公子見沈映安衣著和氣場皆是不俗,不敢硬來,罵罵咧咧地走了。
後院又安靜下來。
沈映安的臉色陰沉如鐵:「你要跟這個人相看?」
我冷聲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並無不妥。」
「他有什麼好?言行粗鄙,年紀大,你看得上?」
「老夫人已經把賣身契給我了,我婚嫁自由,不勞少爺費心。」
他身材頎長,按著我的肩膀,微微躬身與我平視:
「拿了賣身契你就跑?」
「這些年我是怎麼對你的?你有沒有良心!」
站在他的角度,確實對我不錯。
沒打過,沒罵過,甚至沒有說過重話,份例給得充足,逢年過節另有賞銀。
一個奴婢遇見這樣的主子,該知足了。
我的心又抽空起來,他大抵以為把我嚇到了,松了手,聲音放軟了幾分:
「那天,聽說你去茶樓給我送衣服,我在樓下撿到了披風。」
「後來詢問小廝和車夫,他們都說沒看到你從茶樓出來。」
「我擔心你碰上了歹人,這些年到處找你,幾乎翻遍了京城卻沒尋到你一點蹤跡。」
「告訴我理由,為什麼要離開?」
沈映安眼裏溢滿難過。
仿佛對他來說,我是個很重要的人。
看得我險些就要動容了。
10
許是我向來乖順,突然的離開讓他無法接受。
許是這麼些年,他沒再找到一個像我一樣用得趁手的丫鬟。
他還在期待我的答案。
「照水,你說實話。」
實話該如何說呢?
說他欺騙我的感情,可分明是我一廂情願。
說他濫情風流,可我又有什麼資格以下犯上地指責他?
我想了想,給出一個還算體面的答案。
「暖床奴婢,本就是個物件兒。」
「沒有尊嚴,沒有感情,隻能無條件忠於主子。」
「主子要我陪床,我就得脫光衣裳乖乖伺候,沒人管我喜不喜歡、願不願意。」
我擦幹眼淚,笑了笑:
「少爺,照水不想伺候人了,這個理由行嗎?」
他急道:「我不讓你做奴婢……」
「不好。」
我也不想做妾了,斷然拒絕。
「開個餛飩店,自力更生,挺好的。」
沈映安愣了好久,抬頭望著天空若有所思,苦笑道:
「我懂了,竟不知你一身傲骨。」
「與我接觸,為我暖床,原是侮辱了你。」
11
那天,沈映安走後,我早早在店門口掛上「打烊」的牌子。
傍晚時分,天上下起小雨。
我把自己收拾妥當,對著鏡子確認看不出哭過的痕跡,才去接簡簡。
因為生意忙,我經常會把簡簡放到李嬸家,李嬸同時看著她和孫子小虎。
她家裏人多,我把店裏剩下的餛飩打包送給他們。
撐傘正要出門,門吱呀一聲,簡簡自己跑回來了。
「娘,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叔叔,他沒有傘,一直淋著雨,好可憐。」
「不過我把小虎哥給我的飴糖送給他了。」
她的頭發上蒙著一層水霧,我給她拆掉小辮子,散開頭發,用毛巾擦幹。
「下雨不要自己跑回來,等著娘去接你。」
「那位叔叔收你的糖了?」
「收了。」
她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回答;
「我還鼓勵他,遇到困難不要怕,能爭取的就要全力以赴,實在爭取不到再退縮……」
我無奈笑笑,她自小聰明伶俐,我說過的話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你現在還小,在外面首先要保護自己,萬一遇上的是壞人就麻煩了。」
哄她睡下後,我點上蠟燭開始洗菜、擇菜,切餡兒,明天還要早起和麵。
這些年說不辛苦是假的。
可是每次看到可愛的女兒,一天的精氣神又回來了。
外面雨勢漸大,有人敲門。
估計是路人想要借宿,我這裏不能借宿,便多拿上一把傘,想著把傘借人一用也好。
剛打開門,撲面而來的身影將我攏在懷裏。
12
他身上濕透了,頭發上滴著水,蹭在身上很難受。
吐息卻是溫熱的,霸道地融入我的呼吸。
僅憑這種肌膚相貼的熟悉感,我便知道他是誰。
他從前慣用清新冷冽的雪松香,現在換了沉香,在雨中更加濃鬱深邃。
沈映安一手捧住我的後腦勺,含住我的唇,而後毫不留情地一寸寸攻城掠地,似要將我揉碎在他的身體裏。
大雨滂沱,他甚至忍不到換個地方,在這裏便要跟我風流快活。
真是瘋了。
我不安地掙扎,慌亂中咬破他的唇。
血腥味很快在唇齒間蔓延。
他的眼尾沾染薄紅,報復似的在我的嘴上啃咬:
「知道我這些年怎麼過的嗎?」
嘴吧好疼,我吃痛一聲,含淚抬頭。
「就算沒了奴籍,你還是沈府的人,跟我回去!」
他振振有詞:
「祖母給你賣身契,是讓你做良妾,不是放你自由。」
「你可知府婢私逃,該受什麼懲罰?」
我後退兩步跪在地上,任雨水模糊視線。
「要打要罰,任憑少爺處置。」
「罰完以後,求少爺放過我。」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的手握拳又松開,顫抖得厲害。
「沒讓你跪,趕緊起來。」
糾纏間,一道充滿擔憂的聲音傳來:
「娘,你怎麼了?」
簡簡不知何時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散著頭發。
看我跪在雨裏,她光著腳朝院子走來。
我心裏驟然一緊,連忙起身將她抱到屋子裏,氣道:
「不好好睡覺,出來做什麼!」
「娘,這個壞叔叔是不是要欺負你?」
沈映安跟到屋裏,一身狼狽地看著我們母女兩人,半晌沒有回過神。
「她喊你娘?」
見我不答,他又問簡簡:「你爹是誰?」
簡簡圈著我的脖子,對他冷哼一聲:
「我爹得了臟病,早死了。」
沈映安一步一步朝我們走近,腳步虛浮緩慢,聲音發顫:
「你,今年幾歲?」
小孩子童言無忌,回答得太快:「三歲。」
我暗道不好,隻好從別處找補:
「少爺別誤會,她是我的養女,三年前從垃圾堆撿回來的,所以叫『撿撿』。」
沈映安卻不信:「照水,你不覺得你解釋得太多嗎?」
簡簡也不高興了,氣呼呼地在我懷裏亂動:
「娘,你不是說我是你大著肚子懷出來的嗎?」
「『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我的名字明明是這個意思,不是撿垃圾的意思!」
13
簡簡的眉眼與沈映安有七分相似,臉型像我。
無論如何是賴不掉了。
我緊緊抱著女兒,生怕下一刻就會被他搶走。
沈映安蹲下身子,伸手想要摸簡簡的小臉蛋,又怕手上的雨水沾濕她的臉,虛虛停在半空。
聲音溫柔得不像話,帶著討好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