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葉碎金的眸色變了。
她盯著十二娘。
她的嘴角勾起。
“我覺得,”她道,“你現在應該是懂的。”
十二娘流下眼淚。
“我知道你是怎麼爭到葉家堡的。”
“那我怎麼辦呢?”
“我和我娘說話,總感覺窒息。”
“可我,沒有你那樣的本事,我怎麼辦呢?”
“我就要去嫁人嗎?像嫂嫂們一樣?”
“晨昏定省,伺候婆母,侍奉丈夫,照顧孩子,和妯娌比個高低,爭個臉面?”
“我,我……”
十二娘說不下去了。
她隻流淚。
葉碎金當年為什麼爭,因為和她一樣,看過了世界,體會過了權力,怎麼還能回得去。
可她,隻是個庸人,沒有葉碎金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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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碎金的道路根本不可復制。
那她要如何才能突圍出去?像六姐那樣扭轉人生的路線?
她是不是隻能和母親嫂嫂一樣,困在內牆的高牆裡,每天隻盯著自己的鞋尖。
她感到無力。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
第115章 陌生
“忠遠堂的事揭出來, 忠遠堂那些人都去找永皙哥哥。永皙哥哥扛不住,就來找袁令。”
“袁令隻問了他一句話——”
【永皙如此年輕,亦無功名在身, 憑什麼做到一地之令?】
“永皙哥哥當時忽然臉上沒了血色, 一張臉白得跟什麼似的。”
“袁令就那麼看著他。”
十二娘記得很清楚那個畫面。
因為葉敬儀身材颀長, 也年輕俊秀。
袁令是個中年人,這些年勞累早衰,身體有些佝偻。
他站在葉敬儀面前, 視覺的對比非常強烈。
十二娘記得他鬢邊的斑駁白發和胡子。
他的胡子在秋風裡拂動。
他要對葉家人開刀。
他又不姓葉,他什麼根基和背景都沒有的, 他就敢。
一直以為讀過書, 能作首小詩能寫篇文章,就算是讀書人了。
如葉敬儀這樣的,在她的心目中,一直都是“才子”。
直到這時候, 她望著袁令並不高大的背影,才第一次認識了讀書人。
才終於明白了葉碎金為什麼愛袁令。
不許贖減, 必須不許。
十二娘全明白。
可怎麼她的母親嫂子們就不明白呢。
“到了我娘那邊,我便總是喘不上氣來。”她說, “難受。你若是跟她們講,她們看你的眼神又是那樣的。”
“仿佛錯的是你,你就不該關心這些事。這是你該關心的嗎?”
“便是縫一雙襪子, 也比這個重要。”
“六姐, 你沒回來的這幾天, 我睡不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一時恨自己不是個男兒。”
“一時又想, 六姐也不是男兒。可六姐厲害, 是我沒用。”
葉碎金的書房, 成了小姑娘唯一能傾訴的安靜之地。也隻有葉碎金會肯聽她說這些。
跟娘講不通,跟爹不敢講,怕他覺得自己心野了,從此就拘著自己,再不讓自己出門了。
十一娘之前就被拘著了,因要說親了,不許她出門,隻許她老實待在家裡。
十一娘的性子比十二娘沉穩溫順得多了,十二娘去看她,她都說悶得要瘋。
十二娘害怕自己也被這樣拘著。
爹和娘,是有權利這麼做的。所有人還都會覺得,這是為她好。
她苦苦等著葉碎金回來。心裡明白,這世上,大概隻有葉碎金會聽她說話,會懂她。
她用手帕擤擤鼻子。她的帕子已經沒法用了,葉碎金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擦臉。”
十二娘把臉擦幹淨,一雙眼睛紅通通。
“六姐。”她依然還很迷茫,“我到底能怎麼辦呢?”
葉碎金卻笑了。
“傻孩子。你忘記了你還是有一項本事的。”她撥弄著小姑娘的額發,告訴她,“你投胎很有本事。”
十二娘抬起眼看她。
“你投成了我的妹妹。”葉碎金含笑道,“你可以,靠姐姐。”
葉碎金使人打水來給十二娘洗了臉:“收拾幹淨,我們出門。”
十二娘收拾停當,問:“去哪?”
葉碎金道:“隔壁。”
隔壁過一條街,就是比陽縣衙。
“你以為你幫袁令擋了事,就北窪村那一次嗎?”
北窪村三代和葉家通婚,仗勢霸佔水源,群毆械鬥致人重傷,後來有人死了。因為涉及到葉家,所以袁令去拿人,對方全村持械拒捕。
十二娘報了名號,嚇退了對方。
葉碎金道:“你真正替袁令救命擋事的時刻,你自己根本都不知道。”
二寶帶的親衛中,葉碎金特意挑了些葉家堡的老人。但即便這樣,袁令要去鬥的,佟家也好,忠遠堂也好,都是鄧州當地的地頭蛇。
地方宗族勢力狠起來,似他這等沒有背景的流官,真可能埋骨他鄉。
十二娘就是個活的護身符。
其中兇險,袁令與二寶自然明白,回來後,都與葉碎金分說了。
“這是他欠你的。”葉碎金道,“我教你,以後記著,官場上的人情都不是白給的,都得還。”
袁令當然懂這個道理。
所以當葉碎金帶著十二娘出現在他面前,要求他給十二娘在比陽縣衙安排一個文吏職務時,袁令隻嘆口氣,就答應了。
十二娘其實一直都想在縣衙做事。奈何她不敢對袁令這正經的進士官提這種“非分”的要求。
萬沒想到,如今這麼輕易就實現了。
一直到她手裡握著腰牌走出縣衙,站在陽光底下的時候,都有點不能信。
這份職務,不是在南陽葉敬儀那裡鬧著玩似的白幹活那種。
她被登記在冊,領了腰牌,以後還有俸祿。
以她家裡如今的富貴來看,這點俸祿當然不算什麼。但以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來講,縣衙一個刀筆吏的俸祿,是可以養活一家五六口人的。
且這種身份,是有些面對百姓的實權的。在普通百姓來說,已經是需要仰望的了。
在普通的小縣城了,都算是體面人家了。
“真的真的。”葉碎金揉額角,“比真金還真。你問多少遍了,別再問了。”
她告訴十二娘:“隻從此以後,你就被綁住了。每天按時點卯記考勤,有事要告假,不是想不來就不來的。雖然缺勤扣的那點銀錢你不在乎,但你若缺勤太多,袁令也不會任人佔著這個位子。你趁早退位讓賢。”
十二娘握緊腰牌:“我怎會缺勤。我巴不得有事做呢!”
她眼睛裡有光。
但人總是得隴望蜀的,她試探問:“六姐,那我……能不能,不嫁人?”
人真是會貪心啊。
葉碎金拍了她腦門一下,罵道:“步子邁得真大。”
十二娘有些失望:“不能嗎?”
“大概是不能的。”葉碎金並不诓騙她,“我再怎麼樣,也不能越過你爹娘,不讓你嫁人。”
“不過……”
葉碎金想說她嫁的挺好的,但她突然頓住,面色微微地變了。
“六姐?”十二娘眼含著期望看著她。
葉碎金迅速調整了情緒,看了她一眼,道:“這個事我不能答應你。”
十二娘其實也知道自己是奢望了,嘆了口氣。
葉碎金與十二娘分開,便在家裡等著。
果然沒多久,葉四叔就殺過來了:“咋回事?十二娘咋回事?你咋又不招呼一聲!”
十二娘得了縣衙的差事,回家必然第一個得與葉四叔說的。
不用想都知道,葉四叔定然得跳起來。
但十二娘道:“六姐說,讓你去找她,她與你說。”
氣得四叔直拍腿:“我就去看看她能說個啥!”
兒女歸父母,尤其是女兒,她一個從姐怎麼也不該越過父母一聲不吭地給十二娘安排了。
這怎麼著都是葉碎金不佔理的。
葉四叔理直氣壯地就來了。
僮兒和護衛都看見了,四老爺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書房,過了不算長時間,走出來的時候人好像有點恍惚。
僮兒:“?”
而葉四叔家裡,看著葉四叔出門去的十二娘,沒敢立刻去找四夫人。
她醞釀了好久,想好了怎麼說話,還告訴自己一定要控制好情緒,別把她娘惹得要急眼了跑去六姐那裡坐地拍腿大哭就糟了。
雖然她娘好像還沒這麼幹過。
但她這趟在鄧州鄉下可看過太多了。
隻是往四夫人那裡去,走近了,又打鼓。
因知道此去必要吵架的。和四夫人吵架又和與葉四叔吵架不同。
十二娘與葉四叔吵架,吵完有時候反而痛快。
可與四夫人吵架,常有一種說不通的痛苦。
她站在院子夾道裡發呆,看著身畔兩側的高牆,忽然明白了這是為什麼。
因為四夫人不曾看過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就這麼小。
因為她的身份隻允許她待在這麼小的世界裡。
我不能成為那樣,十二娘想。
她不能被被困在這些院牆裡,那樣,她遲早也會變得與她們一樣。
十二娘想明白,葉碎金給她安排了差事,就是邁出了不讓她被困住的第一步。
隻她年紀還太小了,以後的事,葉碎金也說不準。尤其是婚姻事。
十二娘知道自己若是敢說一句“不嫁”,她娘就敢表演一個死給她看。
所以,婚姻是她最難邁過去的坎。
這道坎邁不過去,現在付出的努力都是白搭。
十二娘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
這是連葉碎金都沒法給出承諾和解決方法的事,她一個小小姑娘又能有什麼法子。
可在這時,有人喊她:“十二。”
十二娘聞聲抬頭。
夾道口,站著唐明傑。
十二娘的眼睛,忽然睜大。
那一年,她好像七歲還是八歲來著。
六姐在臺上比武招親。
她坐在臺下,一邊吃糖,一邊拍巴掌笑。
大人的那些事,她不懂,自然隻懂得看臺上打得熱鬧。
後來,六姐選中了她那位前姐夫趙景文。
當然有人不服,因為趙姐夫的武藝比起旁的人,很不如,別人怎能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