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楊先生捻捻胡須,搖搖頭,把這個事先放下了。
到底對他來說,趙景文也不過是“別人”。姓葉的人才是他的主公。
比陽是個大城,從前鄧、唐二州刺史的治所在這裡。城高牆厚,大戶多,自兵亂之後,大戶們出錢出力,互助自保,又發動百姓,把城防掌起來了。
和上馬一樣,雖打不了仗,但若有事,也能關門自保。
且和周邊各股勢力都多多少少有些聯系甚至供奉。
隨著周圍勢力一股一股地消失不見,比陽城的人開始不安起來。
十幾家大戶聚集在一起商議這個事。
領頭的那家姓李,自稱祖上乃是隴西李氏,在比陽家大業大,各家都要看他家臉色。
如今他家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正向各家通報。
“是鄧州的葉家。”李家家主告訴諸人,“他家仿佛向新朝廷投誠了。”
北邊晉國新立,但是晉帝忙著清理偽梁餘孽,手還沒有伸到唐州。眾家都在觀望。
若是新朝廷的大軍來了,他們自然也得俯首帖耳。可如今,不是新朝廷的大軍還沒來呢嘛,鄧州的鄰居先來了。
那要怎麼辦呢?眾人都看向李老爺。
“不要慌。”李老爺道,“鄧州的葉家也不是才冒出來的,這幾年我也聽說過他家,沒什麼稀奇。聽說三年前換了個新家主,大約是年輕人終於坐穩了,這是想向外擴張了。”
他捋著胡須笑道:“年輕人啊,真是有銳氣。”
“但他鄧州葉家,終究也不是山匪流寇,也是要臉的人家。既然要臉,就能說話。不怕。”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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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爺不慌,大家就不慌,都點頭稱是。
李老爺掸掸袖子:“一動不如一靜,等他家上門再說吧。”
差不多的時間,葉碎金正在和俘虜談話:“所以,現在比陽主事的是這位李家老爺?”
俘虜身上還扎著繃帶,被教訓得低眉順眼地回答:“正是。我們的錢糧都是他給的。也是他叫我們一直在比陽周邊行動。”
待俘虜押下去,三郎幾個都蹙眉。
三郎問:“這李家聽起來也是比陽有頭臉的人物,為何要與這些宵小勾結?”
“養寇自然是為了自重。”葉碎金見得多,玩味一笑,“你猜,比陽這些年有沒有人在收稅?”
眾人頓時被點醒。
三郎頷首:“原來如此。”
盤問過幾股人的頭目了,都或多或少地與這個李家接觸過。
四郎道:“這李老爺,狡猾得緊。”
李家資助這些人,又挑撥這些人,使這些年比陽一帶一直呈現出多股勢力並存的形勢。哪一方也做不到勢力大到吞並比陽。
葉碎金嗤笑:“平衡玩得挺好。”
且還心狠手辣,做過一些駭人聽聞的事,也叫葉碎金給刑訊逼供出來了。
三郎握住了腰後刀柄,雖什麼都沒說,一雙虎目卻凜凜含威,隱隱有了殺意。
自南陽之後,他對“地頭蛇”三個字理解得太深刻了。
葉碎金兩指伸出壓住了他的手腕,微笑:“三兄別急,有你動刀的時候。”
三郎握刀的手松了松,又緊了緊,點了點頭。
比陽諸家再一次齊聚一堂。
這一次是因為比陽李家,收到了鄧州葉氏下給比陽的文書。
落款是——
【鄧、唐二州刺史,使持節,都督二州,葉碎金。】
這是葉碎金自己親自執筆寫的。
她寫的時候三郎就在旁邊看著,他看到葉碎金寫的,眼神有點一言難盡。
她連唐州刺史印都做好了。晉帝可隻給了她鄧州的金印,她什麼時候把唐州的(偽)印也做出來了?
葉碎金吹幹字跡,瞧了他一眼。
“三兄,做人別太老實。”她說。
“是,皇帝隻讓我都督鄧州。那又怎麼了?”
“我現在把唐州寫進去。比陽諸人,還能拿著這個去質問皇帝到底有沒有把唐州也給我不成?鄧州、唐州都不大,給我一個還是給我兩個對皇帝也沒什麼區別。”
“真的,三兄。”葉碎金真誠地說,“臉皮厚點不吃虧。”
第55章 入城
扯虎皮, 拉大旗。
為什麼人們喜歡這麼做,因為這麼做真的好辦事。
面對比陽,葉碎金打出了“大晉”的名號, 果然比陽不敢相抗, 開了城門相迎。
據之前的俘虜交待, 比陽城十幾家大戶湊湊,能湊出個一千人來。
不管這個“一千”是虛數還是實數,反正不是上馬小縣城的那四個老嶽父能比的。
但數字是數字, 實力是實力。
一千家丁和一千兵丁,是兩回事。
在葉碎金從多個俘虜口中套取比陽情況的同時, 比陽也派了人去窺視葉家軍, 報回來的情況讓比陽諸家心裡明白,雖然人數上看起來差不多,但……
所以葉碎金打出大晉名號,比陽城老老實實地開門了。
以李老爺為首的一群老爺們親自出城迎接“兼領鄧、唐二州”的葉節度使。
雖然知道這位是個女子, 可真見到戎裝下豔麗的美貌,還是有些老男人互相使眼色。
老男人就是惡心在這裡, 輕視年輕也輕視女子。很不巧,葉碎金不僅年輕還是女子。
不僅如此, 她還美貌。
又年輕、又美貌的女子,可以說,把老男人們所有輕視的元素佔齊了。
三郎和段錦都在葉碎金身側, 對這些目光的感受最直觀, 眼神都冷了起來。
他二人都能感受到, 葉碎金當然感受得更強烈。
這些人的目光與關將軍又不同。
關將軍看她目光有熱度, 但那是男人的本能, 並不帶惡意, 甚至後來有些欣賞。
但眼前這些老家伙的目光裡,太多盤算和惡意了。
這算什麼。朝堂上文人詞鋒尖利,才是殺人不見血。
葉碎金勒馬抬起手。
隨著她這一下抬手,士卒隊伍由暫停而肅立。
長矛頓地,刀盾摩擦。長龍似的隊伍不像方陣,不可能在同一時間整齊劃一。所以這聲音是帶著節奏感的次第響起,仿佛山谷回聲。
綿延,又悚然。
個別老男人陡然被驚到,肩膀都抖了抖,下意識地往同伴身後藏了藏,眼神躲閃。
人的心裡若有鬼,便會直接反映在行為動作和眼神上。
眾人等著葉碎金下馬與他們廝見,不料葉碎金隻是勒住馬,根本就沒打算下馬。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諸人:“哪個是李家?”
李家老爺是個胡子都白了的老頭子,上前客氣行禮:“大人,下官李崇。”
葉碎金打量他兩眼:“何官何職?”
李老爺揖手:“朝散郎。”
這是文散官的官秩,一聽就知道是買的——前魏末年的時候,皇帝窮瘋了,給錢就封官。無俸無祿,隻有個名。
葉碎金嘴角扯扯:“前朝的斜封官,本朝不認。”
李老爺這些年在比陽是跺跺腳全城都要震一震的人物,不料遭到葉碎金如此輕慢,眾人臉上都露出忿忿神色。
但葉碎金說的又沒錯。
他這散秩還是前魏末年買的,新朝不承認也是理直氣壯的。
李老爺擺擺手,示意眾人不要急躁。
他本人倒是涵養很好,神色如常地道:“大人說的是,前朝已是過往,不必再究。我等開城迎接大人,正是為了歸順新朝,報效陛下。日月昭昭,此心可表。”
葉碎金這才表示滿意,揚揚下巴:“你年紀看著不小了,上車吧。帶路。”
她一個年輕女子如此張狂,諸位老爺都臉色陰沉。
可她張口就把前朝的散秩都否認了,則他們當中當年買過官身的,現在在她眼裡統統都是白身草民。
以身份來講,似乎又沒什麼問題,實在叫人惱火又發不出來。
李老爺卻沒急著登車。他看了一眼葉家軍長長的隊伍,給旁人使了個眼色。
一個中年人上前勸阻:“大人,大人部曲甚眾,若都入城,怕城中百姓不安吶。”
葉碎金瞟他一眼:“怎麼講?”
那人道:“不如請將軍們扎營城外,大人帶著親衛入城可好?”
李老爺道:“我等,已在城內備下酒宴為大人接風。”
葉碎金眯起眼看他們。
說實話無論是城外迎接的排場還是城裡準備的酒宴,他們禮數都算是周到,態度也算是恭敬了,尋常人到這一步也就順坡下驢,給個面子了。
可葉碎金卻眯起眼,俯身看他們。
都是一群老奸巨猾快成精的家伙了,這一刻被這年輕女子俯身凝神,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感。
許多人都移開了視線,竟不敢對視。
“那不行。”葉碎金似笑非笑,“我不帶夠人,叫人擺了鴻門宴怎麼辦?”
城外一片寂靜。
沒人知道這話該怎麼接。
忽然噗噗幾聲,卻是十郎沒憋住笑。
比陽眾人的臉上都寫著尷尬。
因鴻門宴不是沒想過,隻還沒到那一步。一般都該是大家先坐下討價還價,看看大餅怎麼分。分不均了才……
不不,重點是……這種話,怎能說出來?鄧州這女人,怎地瘋瘋癲癲!
所有人都僵硬的時候,葉碎金笑起來:“玩笑罷了。李家的,上車吧,去刺史府。”
什麼“李家的”,這不是叫已婚婦人的叫法嗎?聽起來那麼別扭。
可葉碎金前世是皇後,區區幾個草民在她眼裡,真不配讓她稱一聲“X老爺”。
眼看著她一帶馬韁,一行人彪悍地轟隆隆進了城。比陽諸家又氣又惱又沒辦法,紛紛上車的上車,上馬的上馬,追趕去了。
果然牝雞司晨,行事乖張!
唉。
葉碎金從俘虜那裡知曉,比陽城裡昔日的刺史府保存還算完整。
這府邸也是前衙後府的結構。比陽諸家有大事商議時,便聚集於此。因此一直使人打掃修繕著。
葉碎金先前下了文書給比陽,便告訴了他們自己不日將入主比陽城,勒令他們將刺史府收拾出來。
諸家倒也照做了。
一路上,青衫軍長長隊伍步履整齊,氣勢肅殺。長矛的矛尖鋒利反光,閃爍光澤。
這支隊伍已經和月初剛離開鄧州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百姓站在路邊圍觀,待隊伍從自己面前走過去的時候,都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女人藏在了男人的身後,小孩子扭身撲在爹娘懷裡,隻敢從大人的手臂縫隙偷看。
百姓的臉上都帶著憂慮。
過去這幾年,雖捐與稅又苛又雜,頗有些不堪重負,但畢竟沒有生命之憂。不像外面,樊家村、牛家村都被屠村了,那才叫慘哪。
可現在,這陌生的軍隊入城,看著這麼嚇人,又會給比陽百姓帶來怎樣的影響?
最輕的大概就是加賦稅了吧?
唉。
葉女子這態度,諸家也不提什麼酒宴不酒宴了,呸。
一路果真直接就入了原刺史府。
別說,刺史府裡居然收拾得挺好。葉碎金還誇了一句。
眾人心裡更不痛快了。因這原是他們表示的誠意,現在看,媚眼都拋給個女瞎子了。
早知道,不出這麼大力了。
葉碎金直入了正堂大廳,兩方終於能坐下談話了。
“聽說這些年,比陽無有主官,都是諸位在主事?”她問。
在城外勸她不要帶兵入城的中年人乃是比陽柯家的柯老爺,他家在比陽地位僅次於李家。此正是得意之事,正要應答,李老爺卻先開了口,慢條斯理地說:“此是謬傳,大人須知,絕無此事。我等,不過白身百姓,怎敢越俎代庖替朝廷、官府行事。”
柯老爺就把嘴巴閉上了。
這跟先前商量的都不一樣。
這是因為葉女子一見面的態度太過於出乎他們的意料,早先的安排被打亂了,也來不及重新商議。
但很顯然,李老爺的態度變了。
大家跟著李老爺走就是了。
葉碎金又問民生,一如在慈丘縣那樣。
但李老爺不是慈丘的袁縣令,勤勤懇懇。李老爺一問三不知。
“大人實問錯人了。”他仿佛眼盲耳背,一副老態,“我等半截入土的人,都在家裡含飴弄孫,怎會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