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但葉四叔還記著呢,眼前這個人把燕雲十六州割給了北地的胡人,引了胡兵進來助他奪了大位。
呸,這擱在普通人家就是典型的敗家玩意。
葉四叔的心裡忽然也不覺得皇帝有多了不起了。
再看一眼,其實就普通一老頭,衣裳料子好些、冠子金亮些、腰帶上的玉片嵌得多一些罷了。
他都有大肚腩了,要真在馬上動刀兵,葉四叔覺得皇帝未必能勝得過他呢。葉四叔對自己的一身功夫,還是很有點自信的。
晉帝的確是有些高興的,問了些鄧州的情況。葉四叔照著葉碎金教的,灑淚:“各地都亂,就鄧州尚好。那會子留守的宣化軍炸營,幾個州亂竄,咱家費了好大的力,能趕跑的都趕跑了,鄧州才沒亂。隻我兄長後來急病過去了,我們新當家人雖年輕,也知道要為陛下守土,各縣有事,都義不容辭。”
“方城原不關我們的事,實在是太慘了,看不下去。那起子匪人禍害完了方城快吃不上飯,又打我們鄧州的主意,才不得不出手的。要不然我們也不願意,多好大一片地方呢,百姓嗷嗷待哺的,我們當家人也十分惶恐。方城怎麼辦,請陛下給拿個主意。”
晉帝手一揮:“既都拿下了,便並入鄧州吧。你家這個新當家的,才二十歲?”
公主也在旁邊,笑道:“父皇,她還是個女子呢。”
晉帝笑道:“跟我閨女一樣厲害。”
真有意思,皇帝原來也跟普通人家的老爹爹一樣,也跟兒女有說有笑。
葉四叔偷眼瞧個稀奇,益發覺得原來“皇帝”也不是神仙下凡,也是和他一樣有血有肉的人啊。
公主收了禮,很講信用,在晉帝面前幫著美言。
事情比葉四叔預期的要順利得多。
“來人。”晉帝金口玉言,“加葉碎金鄧州刺史,許建鄧州軍,護地方平安。”
他頓了頓,手指節在椅子扶手上叩了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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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四叔最近好幾次看到葉碎金也做這個動作。原本覺得沒什麼,此時看著這老頭子皇帝也做著同樣的動作,忽然生出奇異之感。
說不上來,一閃而過。
晉帝已經考慮好:“使持節,都督鄧州。”
使持節的權力大於持節和假節,平時及戰時皆可斬殺二千石以下官員。
晉帝是個明白人,他便不給,這個叫葉碎金的女人也已經實際控制了鄧州。徒顯得他小氣。
他才登基大位,正需要千金買馬骨,做給旁人看。這麼聰明有眼力勁的人,正該好好獎賞。
葉四叔額頭都貼到了地磚上:“謝陛下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與穰縣縣衙悽悽慘慘戚戚的感覺不一樣,南陽縣衙裡簡直氣象一新。
殺了縣丞、縣尉後,便有許多百姓蜂擁來擊鼓鳴冤。葉敬儀審了幾個案子便氣得臉色發白,直接使人拿下了一班衙役。
這些人從前跟著馬錦回可沒少幹缺德事。
整個縣衙除了刀筆吏,全換了新人。便是刀筆吏,也有兩個挨了板子之後給清退了。
葉敬儀辦了幾件案子之後,南陽百姓擦著眼淚直呼“父母青天”,又稱葉三郎“閻羅金剛”。
兩個年輕後生殺人辦案的時候眼都不眨,卻被這些哭著跪拜感謝的百姓給弄得手足無措,扶起這個又趕緊去扶那個——
“老丈,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們了!”
“這位嬸子快起來!”
“孩子別哭,害死你爹娘的人已經殺了,以後不怕了。快起來,快起來,不要跪!”
葉三郎在這裡是為了給葉敬儀保駕護航。
葉碎金是特特把他從方城那邊抽調過來的。她與他說得很清楚:“這是葉家第一個出仕的人,他這一步必須邁得穩。”
在方城之前,葉三郎還會與葉碎金爭辯人命之貴賤。經歷了方城之後,葉三郎隻握住刀柄,頷首:“明白。”
他陪著葉敬儀在南陽一直待到七月二十一,南陽縣衙空出來的位子新人就位,上下捋順,終於可以回塢堡去了。
葉敬儀給他送行,鄭重行禮:“三郎,多謝了。”
若沒有葉三郎,單靠他一個書生,是不可能擺平南陽這個爛攤子的。哪怕是把這些護衛直接交給他也不行。他沒有那個魄力。
來之前也是幻想了很多場景,全是運用自己的才華和頭腦,去解決可能遇到的問題。
真到這裡才知道官場多少手段,能把人,特別是他這種新人,玩得團團轉。
他還在憤怒又束手無策的時候,本家的三郎便拔刀了。
擋在他面前的障礙於是就都消失了。
那一刻葉敬儀明白了。
過往的自負才華太可笑了。他區區一人於世道,不,僅僅對一個小小的南陽縣來說,他都是如此渺小無力。
但是背靠著葉家堡,就不一樣了。
這就是“族”的意義所在。
“三郎。”葉敬儀凝目看著葉三郎,肯定地說,“你變了許多。”
都是族人,又是同輩,便不常在一起玩耍,也是認識、相互知道的。或者本家的三郎知不知道他他不清楚,但他肯定是知道本家的三郎的。
敦厚沉穩——這是族中長輩對他的評價。
說的接地氣一點,就是老實憨厚,話不多,實心眼子。
但這個憨厚老實的三郎在南陽表現出的冷硬與果決讓他震驚,打破了所有他對他的既有印象。
三郎聞言,垂眸片刻,抬眸笑道:“永皙又何嘗不是?”
葉敬儀在他心中一直是個安靜、弱雞、愛讀書的族兄弟。在眾多的族人中並沒有什麼特別起眼的地方。
三郎這半個多月是親眼瞧著他的心細如發、缜密周全,親眼瞧著他一雙眸子從帶著天真的單純到一日日地深邃深沉起來。
脫離了幽潔雅淨的書房,被扔進了南陽這樣一個染缸裡,心思簡單的書生每天睜開眼面對的便是繁瑣俗務和詭譎人心的痛擊。
可以說最開始的那幾日,他幾乎是被按在地上暴打的。三郎都有點擔心他扛不住。
但這族弟咬牙堅持下來了,到他替他清理了障礙之後,他已經猶如脫胎換骨。
三郎有時候也會感嘆,六娘到底生了一雙什麼慧眼,能從一眾族人中挑選出看似平平無奇的葉敬儀作為先鋒,踏出這第一步。
她這個任命,並不是沒有反對之聲的。父親去京城前悄悄告訴他,本家有一些長輩對葉敬儀的任命頗為不滿。
畢竟是一縣之令的位子!就這麼給了一個旁支的年輕子弟!
明明族中還有這麼多壯年長輩,哪個不比葉敬儀一個年輕後生更富有做人經驗,擱著誰能服啊。
但葉碎金全不管,她定下來的主意,誰也別想動搖。
所幸,父親是支持六娘的。
父親說:“她講的有些道理,是得年輕人才能有衝勁。要擱著我去,確實有許多抹不開的情面,難免束手束腳,積弊難除。縣丞、縣尉可都是本地積年的老人,和流官不一樣,都幾十年不挪窩,扎根深著呢。”
父親還說:“六娘說本家子弟都要在軍中,講得太對了。啥縣令不縣令,還不是咱們葉家堡說拿下來就拿下來。這世道,官印沒有拳頭大。單衝六娘這一句,我就信她。”
父親和六娘能一條心,太好了。
葉敬儀笑笑,問:“家裡都還順利吧?”
一州之內,聯絡方便,葉三郎和葉家堡之間每日都有快馬互通音信。
葉敬儀一直都知道,自己在這裡的每一天的應對、舉措,都被匯報給了葉碎金。葉碎金人沒來,卻一直遙遙地盯著他呢。
萬幸,在葉三郎的支持下,他扛過來了。
雖然整個人被抽筋拆骨重新組裝了一回,再也回不到從前。但葉敬儀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路才剛剛從腳下開始。
“新兵已經開始訓練了。”三郎說,“我得趕緊回去。來之前六娘說了,給我留著位子,新兵我們要親自帶。”
葉敬儀歉意道:“是我耽誤三郎了。”
三郎卻笑道:“事有緩急,南陽的事更急。有你邁出這一步,以後大家都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話語間不經意地勾勒出的未來,令葉敬儀胸間頓時澎湃起來。
兩兄弟在縣城外道別,三郎正要上馬回葉家堡,卻忽有馬蹄聲疾馳而來,葉家堡的傳信兵居然又來了,是出了什麼事嗎?
“三郎!”傳信兵看到他們,飛快勒馬跳了下來,送來好消息,“四老爺回來了!”
二人聞言,俱都精神一振,忙問:“事情可成了嗎?”
“成了成了!”這是整個葉家堡都榮耀的事,傳信兵也還陷在興奮中,見城門處人來人往,便提高音量大聲說,“皇帝親封了咱們堡主做鄧州刺史!”
“使持節,都督鄧州!”
城門處許多百姓,能聽得懂封刺史,聽不懂後面一句,不免嗡嗡議論,互相詢問。
直到有讀書人驚呼:“老天哩!”
“葉堡主,做了鄧州節度使!”
“節制鄧州!”
城門處頓時哗然!
葉三郎和葉敬儀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光芒。
刺史加節度使,文武軍政統統握在了葉碎金的手裡。
葉碎金,鄧州之主!
名副其實!
第31章 起點
趙景文指尖還在發抖, 到現在激動的感覺都還沒有褪去。
他的妻子葉碎金,如今是鄧州刺史兼節度使了!
到現在都像做夢似的。
他被葉碎金留在了方城,先是輔助楊先生。著實從楊先生那裡學到了很多務實的東西。
而後楊先生就走了, 和葉四叔去了京城。
方城很忙很亂, 但他很喜歡, 因為有事做。比起忙,他更怕自己被闲置在葉家堡,做一個光吃白飯無所事事的贅婿。
——人得有事做, 才能凸顯其價值,才能有機會謀取權力或者地位。
楊先生在臨走之前, 都表示了對他做事能力的贊許。
趙景文眼睛多利, 早就看出來葉碎金如今對楊先生的態度不一樣了。他在楊先生跟前做事,從不懈怠。
他不姓葉,沒有葉家郎君們天然的底氣,就得方方面面都賣力, 讓旁人知道他的好。
但楊先生回去了,重要的人物不在, 方城的事情也變成不斷地重復,失去了意義, 成了雞肋。
趙景文很想回葉家堡去,回到葉碎金身邊去。那裡才是權力的核心。
但葉碎金隻調回了葉三郎。
方城和葉家堡每天有傳信兵往來傳遞消息,葉碎金卻好像把他忘了似的。
今天, 京城的消息傳來, 葉碎金所求, 皇帝全部準許了!
留在方城的人都沸騰了。五郎幾個跑來找他:“姐夫!你快去看看!代我們恭賀六姐!”
趙景文怎能放過這機會, 當即一口答應:“好!我立刻回去!”
騎上快馬, 他就一路飛馳, 歸心似箭,馬蹄似雷,下午便回到了葉家堡。
整個葉家堡都洋溢著喜氣。
葉府的門子給他牽馬都恭賀他,還告訴他:“三郎君晌午也才回來!”
南陽比方城離得近,可想而知葉三郎定然也是收到消息快馬回來的。
趙景文快步向裡走。
葉三郎比趙景文回來得早。
葉四叔一見著他,就嘿嘿嘿笑。
葉三郎:“?”
因為弟弟五郎還在方城,他也沒處問他爹又發什麼瘋。
葉四叔憋不住,主動告訴了他:“六娘叫我做別駕從事!嘿嘿嘿嘿!”
別駕從事,基本相當於是刺史的副手。
好吧。三郎明白了,他爹飄了。
他往書房去見葉碎金,葉四叔一路小碎步跟著,興高採烈地叨叨:“你不知道京城啥樣!”
“哎呀,那個城牆高啊!”
“哎呀,皇宮那個大呀!”
“皇帝給了咱好多賞賜,這趟沒虧,還賺了!”
葉四叔回來後,已經被很多人圍著問了許多關於京城的事了。
他講得很盡興。
唯獨“皇帝其實也不過一個普通人”這事,他藏在了心裡。到底是明白這個話不能隨便說,說了定叫旁人覺得他輕狂了。
但葉三郎問了問見皇帝的事,葉四叔到底跟親兒子和對別人不一樣,還是小聲告訴他:“皇帝沒那麼邪乎,也是人。公主也收錢辦事,和從前刺史家小妾差不多。我和你二伯以前跟陳家爭地的時候,就找過刺史那個小妾辦事,也是很講信用,收線就給辦事,和公主一個樣……”
葉三郎覺得好笑又荒謬,荒謬又真實。
有點恍惚,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覺得自己眼中的世界全都變了樣。
或者說,是他變了,用一種全然不同的眼光在看世界了。
葉碎金和楊先生在書房裡,段錦在她身邊侍立。
即便書房已經有了新的小廝伺候筆墨茶水,負責灑掃整理,但什麼時候段錦都在葉碎金身邊,葉三郎早就注意到這一點。
但段錦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與他親厚,在葉三郎看來的確比旁的一些人更值得信任些。
所謂旁的一些人……特指趙景文。
一筆寫不出兩個葉字。
葉家堡內世僕居多,彼此間盤根錯節,有自己的關系網。
趙景文在葉碎金那裡常給葉四叔上小眼藥,到底瞞不過人。葉三郎多少知道一些。
隻是不去計較罷了。
葉碎金見到葉三郎很高興:“三兄!”
她看到她的四叔和三兄,眼睛裡透出的歡喜的光是不能作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