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葉碎金的面孔在光裡,仿佛玉瓷雕鑄的美人像。
段錦:“主人?”
葉碎金別過頭去。
“對,我喜歡打扮你的……”她喃喃,“我竟忘了……”
葉家堡時代的小打小鬧和後來的波濤詭譎、殚精竭慮比起來簡直歲月靜好。在她的記憶中被太多“大事”擠退到邊角旮旯裡落塵。
是的,她想起來了。
她喜歡打扮段錦。
段錦從小就生得好看,穿上漂亮的衣服更好看。
葉碎金從小玩刀玩劍,從未喜歡過玩娃娃,卻喜歡玩段錦。
誰叫他可愛呢。
葉家堡的大小姐手面闊綽,不缺那點衣裳料子,從小就叫人給他裁剪好看的衣裳打扮起來給她賞玩。
“主人,你看我今天美不美?”堂堂的鎮軍大將軍,入宮觐見她一回,還要顯擺顯擺新衣。
她笑他臭美。
……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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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她忘記了,他一直還記著。
“不過主人要是還想給我做新衣,我當然要。”段錦一邊套上衫子,一邊笑嘻嘻地說,“我全要!不嫌多!”
葉碎金也笑了:“好,我給你……給你……”
她喉頭哽住。
段錦笑容消失,愕然。
“給你……”
葉碎金抹了把臉。
又抹了一把。
最後,她雙手捂住了臉。
她這一輩子哭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從未讓人看見過。
誰都不行。
趙景文不行,阿錦也不行。
葉碎金的軟弱和後悔,從來都是自己扛自己吞。
段錦呆住了。
他一生從未見過葉碎金軟弱。
即便是老堡主急病去世,她最難的那段日子,都沒有過。
少年手足無措:“主人?”
葉碎金把手放下,臉已經抹幹淨。眼睛紅著,可已經掛上了母儀天下,隨時可以接見妃嫔叩拜的端莊圓滿的笑容。
“我給你裁好多新衣。”
“我讓你每天穿新衣。”
“比趙景文的新衣還多。”
“走,去換衣服去,莫叫四叔和楊先生久等。”
她快步走出去了。
段錦沒有跟上,他站在明暗交錯的練功房裡有些發怔。
比……趙景文還多嗎?
少年有些痴。
自從前幾日,葉碎金與他額頭抵著額頭,有過那樣的親密接觸之後,他隱隱意識到,他和她之間有些什麼東西和從前不同了。
但到底是什麼呢?
第21章 永不
段錦忽地拔腳飛奔出去, 在遊廊下追上了葉碎金:“主人!”
葉碎金停下腳步。
段錦問:“待會可要我隨侍?”
他神情微有忐忑。
因為這幾天新挑選的幾個小廝已經學完了規矩,開始上崗了。包括書房裡面的兩個。
這以前都是他的分內事,可現在不是了。那以後葉碎金書房議事, 他怎麼辦?還有資格跟著嗎?
“當然。”葉碎金一口答應。
段錦肩膀松下來。
葉碎金看得明白。
“阿錦。以後不管什麼事, 什麼場合, ”她告訴他,“隻要我沒有特意叫你回避,你就跟在我身邊。”
“懂了嗎?”
段錦胸膛一挺:“是!”
葉碎金回到自己的房中, 告訴身邊的丫鬟們:“拿幾匹鬱林葛布去給阿錦再多裁幾身衣裳。”
丫鬟笑道:“都已經在裁秋衣了,怎還給他做夏衫?”
冬日麑裘, 夏日葛布。
鬱林的葛布輕薄軟透, 在大魏朝早期曾經一度是皇家貢品。後來才漸漸進入富戶人家,即便是普及開了,依然是上等的夏衫料子。
葉碎金道:“他每日練功換洗勤,多裁幾身給他, 別叫他不夠換的。秋衣也給他看看,多裁一些。他抽個呢, 以前的衣裳必定小了。多給他裁些。嗯,挑顏色亮的給他。”
丫鬟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笑道:“你又開始打扮他啦。”
從段錦還很小的時候,大小姐就很喜歡打扮他。小段錦常常一身靚麗衣衫,活似哪一房的小郎君似的。
隻這三年裡, 大小姐身上有老堡主的孝, 大家衣裳上都避開了不合適的顏色。今年大小姐也算是出孝了, 這是又開始打扮起段錦了。
倒沒人覺得有什麼。
丫鬟們手腳麻利地端了熱水進來。
葉碎金快速擦洗了一番, 換了幹淨清爽的衣衫, 趙景文進來了:“娘子, 三郎回來了?”
“嗯。”她說,“我正要過去。”
趙景文笑道:“不急,你慢慢穿。”
他還幫她拿腰帶。
然後,待她穿戴整齊,果不其然,他又無比自然地跟在了她身邊。
葉碎金嘴角扯扯,沒有斥退他。
這輩子如果沒有葉家軍的支持,趙景文會走到哪一步呢?
有意思,想看看。
到了書房,段錦一身勁裝挺拔,已經在那裡候著了。見她來,他迎上前來稟報:“主人,四老爺和楊先生都到了。”
葉碎金點點頭,踏上臺階。
趙景文跟在她身後。走了兩步,詫異回頭,
段錦落後一步跟在了他後面,顯然是要跟著進去。
趙景文盯著他。
若在從前,段錦便面帶微笑,恭謹又不回避地面對他。畢竟葉碎金不許人不尊重她的夫婿,即便他是個上門的贅婿。
但現在,段錦下意識地垂下眼回避了趙景文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虛。
隻是,他肯定會跟著進去就是了,這一點趙景文別想攔他。這是葉碎金親口交待他的——隻要她沒說,他就要跟在她身邊。
趙景文詫異歸詫異,他雖不喜歡段錦,卻也知道段錦看似跳脫實際辦事可靠。若非如此,葉碎金也不會讓他做她貼身的從人。
書房議事,他敢跟進來,必是葉碎金有什麼明確的指示。
趙景文隨即收回目光轉回身去,跟著葉碎金邁過門檻,並沒有阻攔或者質問段錦。
他自己心裡明白,他硬跟著來其實才是真正沒有得葉碎金首肯的。
人底氣不足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他一邊走一邊想,葉碎金對段錦這小廝未免也太過寵信了。回頭找時間得勸勸她。
書房裡,葉四叔、楊先生、葉三郎都到了,項達也在。
葉三郎把這一趟與杜金忠接觸的情況和在方城觀察到的情況先匯報與眾人,項達給他拾遺補漏。
葉碎金便對方城的情況大致了然了。
“所以是此處和此處?”她用細木杆在輿圖上點了兩下。
葉三郎覺得這細木杆還挺好用,比用手強,不遮擋旁人視線。他和項達都點頭:“對。”
細木杆又點了幾處:“那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沒有布防?”
葉碎金有點不能信。以她的眼光,這幾處都是守城必須布防的位置。
但葉三郎和項達很肯定:“沒有,我們特地繞了一圈走,細細看了,的確是沒有的。”
面對葉碎金的困惑,項達想了想說:“他應該是沒有那麼多人。再說了,方城小小地方,也沒人跟他爭,他也沒什麼好防的。”
當年方城那一戰的時候,葉碎金自己也還年輕,才是初次將兵書上的東西用到現實裡,難免左支右绌地不少紕漏。雖則在那之後,她迅速地成長起來了,但她印象裡,那一仗還挺吃力的。
如今她從十多年後重生回來,已經身經百戰,再回頭看方城,直如一個篩子,渾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眼。
“虧我還想智取……”葉碎金搓搓額角,“真是高看姓杜的了。”
葉三郎和杜金忠應酬,項達找了好幾個故人敘舊,著實了解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前世他是最早跟了趙景文的幾個人之一,今生倒叫葉碎金認識到,這個人其實機靈務實,且他當年就不肯跟著杜金忠那些人落草,做人有底線。
仔細想想,若是無用的庸才,趙景文也不會拉攏了。
趙景文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可不就是有眼光會識人,又敢於抓住機遇。
待方城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葉碎金對段錦說:“去,召集大家伙,半個時辰後議事堂碰頭。”
段錦飛快地去了。
葉碎金問楊先生:“我們現在能調動的人手有多少?”
葉家堡的部曲隻有一小部分精銳完全脫產,其他人都還要屯田。六月夏收的時候,人都散在田裡了。眼下夏收完了,才能騰出人手來。
楊先生道:“在編的青壯一千二百人。若需要,年紀大些的湊一湊,能湊夠兩千人。”
這個人數聽起來不多,可這是十八年前。這個時候,隻有中原敢於逐鹿京城的幾股力量才能拿得出以萬為計數單位的人馬。
長江以南,再過兩三年,有國新立,國號楚,後來一直是趙景文的大敵國。楚國立後,國力漸起,兵強馬壯,也能有這樣的兵力。
至於其他的,五千士卒已經可以打一場國戰了。
一千二百青壯若放眼整個中原的確根本不夠看,比起當年同時領五州的宣化軍也差遠了。但宣化軍都沒了,放眼鄧州,擁有一千二百青壯部曲的葉家堡已經可以不把鄧州的任何人放在眼裡了。
待到了到議事堂的時候,葉碎金已經有計較。
見到她,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葉碎金抬手按按,道:“三哥,把杜金忠和馬錦回的打算跟大家說說。”
葉三郎起身,向大家通報:“南陽縣令馬錦回和方城落草的杜金忠勾結,想取代咱們葉家堡,奪取鄧州。”
眾人大哗。
尤其是九郎十郎兩個年紀小的,直接跳起來了:“馬錦回是什麼東西!慫蛋玩意!敢肖想我們葉家堡!”
他們親眼見過馬錦回被他們嚇得倒退數步,一張老臉發綠的模樣,對這個南陽縣令完全沒有了半點尊敬。
這樣的慫蛋居然敢勾結匪兵,暗搓搓想對葉家堡使壞?
小爺們不幹死他不姓葉!
葉碎金又道:“三哥,與大家也說說方城的情形吧。”
葉三郎嘆了口氣:“方城可慘。”
他將一路見聞講與眾人,眾人聽了皆心生惻然,唏噓不已。
十郎年紀小,在安穩中長大,聽得臉都白了,問:“要是鄧州沒有咱葉家堡,是不是也會變成那樣?”
唐州不止方城一個地方亂,那邊聽說都很亂,所以流民都借道鄧州。更有許多人發現鄧州竟如此安穩,便生出了留下來的想法。
十郎所問,正是大家所想,亦是葉碎金所要。
她點頭,道:“杜金忠向來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以為他為什麼忽然勾搭了馬錦回,圖謀鄧州?”
葉十郎想不明白。
葉三郎解了他的疑惑:“因為方城被糟蹋得民不聊生,已經不夠他就食了。”
而唐州的其他地方,便是稍好些也好不到哪去。唯有鄧州肥美,令人眼饞。
葉十郎恍然大悟,以拳擊掌:“我就說!原來如此!”
葉碎金站起來,大家迅速安靜了下來。
葉碎金道:“那我們怎麼辦呢?就守在這裡等著別人欺上門嗎?”
議事大堂一下炸了!
“打他娘的鱉孫!”
“讓姓杜的別跑,老子這就提著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