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帳子裡點了燈,火焰忽閃忽閃的。照著郎君們的臉色不大好看。
葉碎金目光掃過:“都有什麼感受,說說。”
這一年她二十歲,那麼算起來,這一年其實是十八年前了。
記憶太久遠,很多事有印象,但又很模糊。
尤其是,她刻在心裡的是兄長、弟弟們在戰場上悍勇殺敵的模樣。
她知道眼前他們還年輕,缺乏經驗,青澀。卻忘記了,他們竟然青澀至此。
原來,他們就是從這樣的青澀,跟著她一步步殺出了後來的模樣。
摸爬滾打,跌跌撞撞,渾身傷痕。
一個接一個,把命都獻祭出來,成就了趙景文一步步登上丹陛御座。
這不是趙景文的錯。
這是她葉碎金的罪。
第10章 成長
同一個高祖的子裔近支裡,上面兩個兄長一個早夭,一個及冠後病亡。這一代裡,三郎最大。而且他比葉碎金還大三歲,是兄長。但葉碎金雖是從妹,卻是以葉家堡堡主的身份發問。弟弟們都看向他,必然是得他第一個開口。
三郎回想白天種種。
刀入肉,斬斷骨,血飛濺。
葉碎金對發抖的屠戶說:“很簡單,就像剔豬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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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這一趟出來是做什麼來了,可還是……跟出發時想象的不一樣。
怎麼說,有一種整個人被血洗過的感覺。
跟從前再不一樣了。
他又回想起了那些圍觀流民的目光。不止流民,還有本鄉本土的人,還有縣丞這樣的當官的。
所有的人看葉家堡人的眼神全都變了。
他們若看向誰,目光所及的那一片人都紛紛低下頭去避開目光接觸。
三郎這一天受的震撼太大了。
他腦子裡飛快地回味了一整日的經歷,抿了抿唇,抬起眼保證:“下次你再下令,我一定第一個出刀。”
葉三郎,葉四叔的長子。
她的三兄。
葉碎金好像看到了他未來的模樣——
“我乃鄧州葉三郎!葉家軍左翼將軍!”
“敢犯我葉家軍,來將受死!”
他的未來,是她記憶中的過去。
三郎和五郎這一對兄弟,幾乎是和葉四叔前後腳戰亡。
那時候三郎的兩兒一女都染了時疫夭折了,五郎妻子難產而亡後,他一直沒有續弦,還沒有子嗣。
葉四叔這一支就此斷絕。
葉碎金痛得肝腸寸斷。
她目光掃過去。
她分兵給四郎、五郎押俘虜回葉家堡去了,留下的是七郎九郎十郎。見她看過來,七郎九郎都用力點頭。
“我也是!”
“我也!”
“還、還有我。”
十郎的聲音最弱,他剛才吐了,臉色還有點白。
這是後來葉家軍一到戰場上就撒歡的前鋒將軍,現在才十四歲,還是個半大小子。
葉碎金十幾年冷硬似鐵的心都變得溫軟起來。她摸摸十郎的頭:“是不是嚇到了?”
的確是。
但聽見七郎嗤地一笑,十郎又不幹了:“才沒有!”
他梗著脖子辯解:“我小呢,我力氣不夠,刀才卡住的。段錦你別偷笑!你轉什麼頭,我已經瞅見了!”
絕不承認當時就是心裡害怕了,便使不出來平時的力氣了。
七郎問:“那你吐什麼?”
他這麼一說,十郎忽地臉色一白,捂著嘴巴又跑出去了。
葉碎金無奈:“阿錦,給他拿水喝。”
段錦拔腳追出去了。
七郎哈哈大笑,三郎和九郎也笑了,氣氛忽地便輕松了。
年輕郎君們不知不覺便邁過了一個門檻,跨出了成長的一步。
段錦在外面幫十郎拍背,待他嘔完了,遞水給他喝。
十郎幾口水下肚,好受了點,抹抹嘴問段錦:“你怎地一點事也沒有?”
段錦道:“我在廚下打過雜啊,殺雞宰鵝掏魚肚子收拾下水,都幹過的。”
十郎泄氣:“嗐。”
段錦忍住笑,一邊系水囊一邊說:“快回去,主人肯定還有話要說。”
十郎趕緊回帳篷去。
段錦跟著他進去,昏黃燈光裡看見了趙景文硬朗英俊的臉。
他忽地想,趙景文又是為什麼可以沒有猶豫地就殺人呢?
到底輸在了哪。
“這才隻是開始,我們都得學會習慣。”葉碎金說,“今年一下子為什麼這麼多人稱帝稱王?因為他們不怕新朝廷。”
國號從梁更改為晉還不到一年。其實連葉家堡的人都還沒習慣。
其實連梁都沒習慣。
短暫而不穩定的王朝並不能給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記。大家印象更深刻的還是大魏。
“前朝,呸,我是說偽梁,偽梁的時候,雖然政令不過江,但長江以北還是一整塊。長江以南哪一個也不敢過於挑釁。”
“但眼前,這個朝廷怎麼滅梁建國的?”
十郎要挽回面子,立刻搶答:“我知道,這個皇帝把燕雲十六州割給北方的胡人,引了胡人兵馬為援,才奪了江山。”
葉碎金道:“你覺得他做得怎樣?”
十郎胸脯一挺,大聲道:“是個孬種!”
“咱中原人不管怎麼打,朝代更迭,更名易姓,都是咱自己的事。”
“胡人那能一樣嗎?”
“歷朝歷代,隻聽說哪個皇帝最厲害的便是開疆拓土,這一下子十六個州送給了別人,他可真是個敗家子!要是我敢這樣,我爹可得打死我!“
“那十六州以後,何止是易姓啊,連種都要變了!”
葉碎金頷首:“江南邊的人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現在咱們江北這一塊依然是天底下最強的,到底是比不上從前了,光是地盤便割去了一大塊。”
“別人覺得他弱了自然便要站起來爭一爭鋒。”
“野心會傳染,還會不斷變強。臥榻之側,又豈能容別人酣睡。我既稱了皇帝,你怎能和我並肩。”
三郎聽得最懂:“所以以後,會更亂是吧。”
“必然是。”葉碎金道,“也別想著我們守著家就行。就算我們一直趴窩,也架不住別的人想擴張地盤。”
“遲早有一天,大家伙都不能再這麼安穩了,都得真刀真槍地上戰場殺人。”
“所以,從現在開始,都習慣吧。”
她道:“越早越好。”
“今日,大家做的都不錯。”瞥見十郎挺起了胸脯,葉碎金忍住笑,“十郎也不錯。”
“今天就這樣吧,明天接著巡視。”
葉家郎君們紛紛走出帳子。
段錦卻在帳口磨磨唧唧,腳底下跟長了漿糊似的。
趙景文和葉碎金是夫妻,自然同住一個帳篷,自然他不必走。姓段的小子這幹嘛呢?
趙景文奇怪地問:“你還有事?”
“沒事。”
“沒事在這兒幹嘛?”
“就走。”
說著“就走”,眼睛卻瞟葉碎金。
少年時還這麼跳脫,完全沒有後來鎮軍大將軍的氣勢。
“阿錦。”葉碎金含笑喚住他。
段錦立刻眼含期盼。
葉碎金肯定地說:“你今日做得很好。”
段錦的嘴咧開,高高興興地終於出去了。
趙景文笑著搖頭:“這小子。“
葉碎金並不看他,開始拆頭發:“是啊,還是孩子呢。”
趙景文有點失落。
那麼慫的葉十郎也被稱贊了,段錦一個僕人也被稱贊了。
誰不想被重要的有身份的人稱贊啊,誰都想的。明明,他才是今天表現得最好的那個。
她卻不給他個正眼。
趙景文打起精神湊過去:“騎了一天馬,累了吧,我給你按按。”
葉碎金散了頭發,很樂意接受趙景文這樣伺候她。
“行啊。”她道,安心地享受起來。
男人的手是很有力的,按起肩膀來,比丫鬟們按得舒服。
想一想,她從未要求過他為她做這些事,從來都是他主動的。
可他做了皇帝之後,她才知道他怨念有多深。
皇帝含著怒說:“葉碎金,我是你夫君,你怎麼就不能給我按按肩膀?”
皇後嗤笑:“你要是缺使喚人,就詔令天下選秀,進上百八十個新秀女,每天換著人給你按。”
按到你壽終正寢。
皇帝更生氣了:“葉碎金,我是天子,來給朕按肩膀。快點!”
皇後剝著橘子,道:“我是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後,不是給你打扇捧盂捏腳揉腿的人。”
皇帝氣惱:“就按兩下不行嗎?”
皇後把橘子皮砸到他腦門上:“滾!”
皇帝惱羞成怒:“你等著,朕若再臨幸你,就、就……哼!”
他把橘皮扔在地上,甩了龍袍的袖子走了。
那天是初一。初一、十五,皇帝固定地要留宿正宮的。
葉碎金沒理他,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掰開,放進嘴巴裡。
後宮裡新人嬌嫩,舊人失寵,沒有長久的。
可到了十五,皇帝悻悻地又來了,絕口不提曾經差點賭咒的話。
賤得很。
神思正飄得遠,耳邊聽見趙景文在說話。
“……十六州,那是咱中原的養馬之地啊。中原好馬都出自於那裡。”趙景文嘆道,“晉帝此舉,遺害極深。”
葉碎金終於回頭正眼看他。
“誰教你的?”
趙景文莫名:“教什麼?”
“你剛才說的話,”葉碎金問,“誰教你的?”
趙景文才明白過來,失笑道:“哪有人教我,那不是楊先生說過的話嗎?”
葉碎金微怔:“什麼時候?”
趙景文解釋:“便是我們知道又改了國號的時候。當時楊先生便嘆了這一句。我不過拿來鸚鵡學舌罷了。”
別的人怎學不來呢?
因為別的人都沒有去思考遙遠的燕雲十六州。大家當時隻關心新朝廷會不會派駐新的軍隊和節度使,會不會重新開始收稅,流民會不會變得更多。
都隻看到和關心眼前的切身相關的事。
燕雲十六州,跟葉家堡有個狗屁關系啊。誰也沒去過那。
隻有葉四叔出過遠門,他年輕時候去過河東道,那已經是很遠的地方了。
其他的人,都從來沒有離開過河南道吧。
楊先生的話,在那個時候根本就沒有入大家的耳,包括葉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