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到了謝府,英國公夫人看到了哭成一片的謝家晚輩,謝畫樓也跪在其中,一身白色孝服,哭得悲痛欲絕,雙眼都腫成了核桃。
視線所及,一片白孝。
英國公夫人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三個兒子,再想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長孫,英國公夫人身形一晃。
“夫人!”
英國公及時扶住了老妻,謝家大夫人見了,趕緊張羅著將英國公夫人扶到偏廳休息,她要主持喪事,安排楊氏照顧這邊。
英國公夫人沒有昏迷太久,很快就醒了,看到楊氏,她老眼含淚道:“侄媳節哀。”
楊氏用帕子擦擦眼睛,哽咽著道:“父親走得安詳,沒有受什麼苦,伯母千萬愛惜身體,別太難過。”
英國公夫人的淚不是為了謝老太傅流,是為了家中的長孫流。
衝喜迫在眉睫,哪怕不合時宜,英國公夫人還是拉住楊氏的手,艱難開口:“侄媳,守城久病不醒,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你看能不能讓畫樓盡快嫁過去,讓喜氣衝衝守城身邊的病氣?我知道老太傅剛……”
她沒說完,楊氏便跪了下去,哭著打斷道:“伯母,若父親健在,畫樓給世子衝喜是她應盡的本分,隻是天降不測,父親對我們有養育之恩,我們怎能在孝中辦喜事?還有畫樓,她祖父最疼她,昨晚這孩子已經哭暈過去了,就算我們送她出嫁,她帶著眼淚,哪能帶過去喜氣?”
“伯母,不是我們不願,實在是禮法不可違啊。”
為著自己心愛的女兒,楊氏背著丈夫,一個人將英國公夫人回絕了。
英國公夫人看著抽泣不止的楊氏,臉上的淚慢慢地斷了。
要求女方在熱孝中嫁過來給長孫衝喜,本來就是陸家失禮,謝家若答應,陸家感恩戴德,謝家不願意,陸家也不會生出怨憤。
楊氏雖然沒有說出那兩個字,但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謝家書香世家,不願做背信棄義之事,好,陸家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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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陸家就將婚書、謝畫樓的八字送了回來,自攬過錯,對謝家沒有半字責怪。
既然陸家急著找女方給陸濯衝喜,謝畫樓要守孝確實無法出嫁,謝大老爺與兩位兄弟商議過後,同意退婚,也將陸家之前送過來的聘禮、陸濯的八字還了回去。
第24章
時間不等人。
英國公夫人從謝府吊唁回來,進門便安排管事即刻處理與謝府的退婚之事,務必午飯前辦妥。之後,她去松月堂看了一遍長孫,見長孫仍然是她出門前的病容,並無好轉,英國公夫人閉閉眼睛,轉身離開松月堂,然後命人將四個兒媳婦都叫到她與丈夫居住的忠義堂。
自從陸濯大病,整個英國公府上下都渾身緊繃。
英國公夫人這一傳令,陸濯的母親賀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賀氏最先到的,因為她一直守在兒子的病床前,婆母說有事商議,她直接跟著婆母過來了。
人都到齊了,英國公夫人看著除賀氏外的三個兒媳道:“謝老太傅突然離世,謝府熱孝,六姑娘不宜給守城衝喜,我已派人去退了婚。叫你們過來,是想重新給守城說門親事,京城的閨秀們,你們可有合適的人選?”
賀氏一聽,眼淚哗哗地往下掉,腦袋已經轉不動了,光在那兒低頭抹淚。
她的守城怎麼這麼命苦,拼命去打仗,病入膏肓卻趕上未婚妻家辦喪事,連衝喜都要重新張羅。
英國公夫人瞥了眼賀氏。
她生了四個兒子,除了賀氏是長子自己在邊關遇見並非娶不可的小戶女,其他三個兒媳都是她親自為兒子們張羅的望門閨秀,平時出門做客,三個兒媳幾乎能接觸到京城內所有的待嫁的名門閨秀。
因此,新的長孫媳的人選,英國公夫人全指望這三個兒媳幫她推薦了。
就算是急著衝喜,她也要給長孫挑個品行端正的好姑娘,不能委屈了長孫。
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互視一眼,都面露為難。
如果陸濯好好的,她們隻要放話出去,那些名門閨秀定要爭破頭皮搶著嫁陸濯為妻,但現在陸濯命懸一線,無人看好,連謝府都趁著辦喪事拒絕了為陸濯衝喜,誰家閨秀還敢嫁過來?都是名門閨秀,肯定有比一個將死的英國公世子更合適的夫婿人選。
三個兒媳哪個都能念出來一串符合條件的閨秀,關鍵是,陸家想娶,女方家裡不會應嫁。她們冒然做了中間人,女方家礙於陸家滿門忠烈的名聲,不好拒絕陸家的提親,可違心將女兒嫁過來,心裡肯定會恨她們多嘴。
陸濯是她們的侄子,她們想救,但這事牽扯太多了。
請人衝喜本就失禮,更何況要請的這些閨秀之家曾經都有意與陸家結親,婆母選來選去,挑了最有才名美名的謝六姑娘,如今謝六姑娘守孝了,陸家再臨時換人,把那些閨秀之家當什麼?
二夫人代表妯娌們向婆母表達了這個難處:“母親,名門之家多半不願,強扭的瓜不甜,不如咱們挑個門第差些但溫柔端莊的好姑娘?”
這樣的人家,哪怕女兒嫁過來真的當了寡婦,應該也會高興能與英國公府攀親。
英國公夫人攥緊了手。
兒媳說的這種人家,就是賣女兒,拿女兒換權貴親戚。
她不願意,她的守城值得更好的。
她遲遲不開口,廳堂裡便隻剩下賀氏斷斷續續的嗚咽。
英國公被長媳哭得心煩,繃著臉道:“算了,衝什麼喜,衝喜真管用,這世上就不會有病死之人。傷是守城受的,他命大不用衝喜也能挺過來,若他……”
“你閉嘴!”英國公夫人突然爆發,對著丈夫淚如泉湧:“守城十二歲那年被你扔去邊關,過了整整八年才回來,在我身邊盡孝一年不到就又被你帶了出去,弄成這樣,你做祖父的不心疼他,我心疼!這個喜我給他衝定了,你不耐煩聽,你滾,少在這裡添晦氣!”
在外統帥千軍無人不從的英國公,被老妻怒罵一頓,竟半點脾氣都發不出來。
他也不敢走,真走了,老妻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看眼二兒媳,英國公嘆道:“那就聽他二嬸的,從小官之女挑一家。”
英國公夫人不願屈就!
她理解謝畫樓母親楊氏的借喪悔婚之心,她不恨更不會報復楊氏或謝家,但她當初認為謝畫樓是京城最配得上長孫的姑娘才去提親,現在謝家瞧不上她病怏怏的守城了,若她給守城找個差謝畫樓太多的,等長孫醒來,該多委屈?
為這一口氣,英國公夫人也要挑個名門之女,容貌品行都不輸謝畫樓……
突然,英國公夫人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豔若芍藥的臉龐。
承安伯府的四姑娘魏娆。
英國公夫人見過謝畫樓,也見過魏娆。夫人姑娘們說闲話的時候都會把謝畫樓的美貌排在魏娆之前,但這種評比是考慮了名聲的,魏娆的名聲不好,所以官家夫人們不願誇她,明明都沒怎麼見過魏、謝二女,人雲亦雲也要假惺惺地評判一番。
讓英國公夫人來說,謝畫樓、魏娆都美。謝畫樓就像一朵從小被人養在花盆裡的牡丹,長得不好的地方會被花匠精心修剪掉,最終美得端莊雅正令名門君子都無法挑剔。魏娆卻是野地裡恣意生長的芍藥,她不管別人喜歡什麼樣的,隨心所欲,美得妖娆美得耀眼。
如果謝畫樓與魏娆並肩站在一起,所有人最先看見的一定是魏娆。
不是說謝畫樓的姿色就輸了魏娆,而是在這處處講究禮法的世道,“異類者”更刺眼。
再論品行。
與外面的闲言碎語比,英國公夫人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宮宴上,魏娆因為頭上的海棠絹花被人議論處心積慮意圖勾引男兒,但魏娆全力救助戚妙妙時,頭上的海棠絹花落了下來。英國公夫人當時看在眼裡,覺得魏娆這樣有俠義心腸且有救人之智的姑娘不像壞姑娘,特意叫丫鬟撿了那朵海棠絹花,聞過之後,英國公夫人便證明了自己的猜測,蝴蝶嗅花,隻是巧合。
當日,魏娆被詬病的另一件事,是說她想嫁戚仲愷才押寶對方。
英國公夫人是宮宴結束後才聽說押寶的事的,既然已經知道魏娆並非存心討好戚家,她押寶戚仲愷便太好解釋了。奪冠的兩個熱門人選,孫子陸濯是謝六姑娘的未婚夫,魏娆天天被人拿去與謝六姑娘比,她是傻子才會押孫子勝。韓遼呢,去向壽安君的孫女提親被拒了,魏娆自然不會再與韓遼扯上關系,前兩名都不能押,排在第三的戚仲愷順理成章地成了魏娆的最佳選擇。
這麼一分析,英國公夫人忽然發現,魏娆不但容貌美麗,且聰慧豁達,既懂得避嫌,又不會因為好心救人卻被平西侯夫人輕賤而憤怒羞惱。
而且,魏娆出身伯爵之家,父親死得忠義受人敬仰,除了名聲被人曲解弄壞了,竟是處處都與長孫相配。
“承安伯府四女魏娆,就她了。”擦掉被丈夫氣出來的眼淚,英國公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賀氏淚眼模糊地抬起頭,她哭得傷心,沒聽清婆母說的是誰。
英國公平時不是在外帶兵就是在軍營練軍,官夫人們耳熟能詳的小閨秀們,英國公很少聽聞,就連長孫的前未婚妻謝畫樓,也是老妻怎麼誇他就怎麼聽。
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聽說過關於魏娆的傳言,此時個個面露不忍,侄子是病了,是沒有幾個閨秀真心願嫁,但也不至於娶那聲名狼藉的魏四姑娘吧?
英國公夫人知道她們在想什麼,冷笑著問道:“都說四姑娘輕浮不端,你們可親眼見過?”
二夫人:“聽說她往絹花上抹了……”
英國公夫人:“謠傳,那花我聞過,什麼香也沒有。”
三夫人:“她討好平西侯夫人……”
英國公夫人:“人家好心救人,平西侯夫人那般羞辱她,她可有在乎?”
四夫人:“她心儀戚仲愷……”
英國公夫人:“心儀個屁,那是守城、韓遼都不能選。”
不耐煩解釋,英國公夫人竟然連粗話都說出來了。
英國公難以置信地看著老妻,“屁”是他的口頭禪,老妻總是為此責備他粗俗,沒想到今日老妻竟然也用了。
聽了這麼久的賀氏終於反應過來了,第一次開口道:“母親,您說的可是壽安君的外孫女、麗貴人與前夫所生的女兒?”
英國公夫人盯著她道:“是又如何?你是覺得周家女改嫁之風不妥嗎?笑話,哪朝哪代禁止寡婦改嫁了?隻有那名門世家在乎臉面,寧可女兒在夫家賺貞潔牌坊給娘家臉上貼金,也不想女兒改嫁再獲新春。”
說完,英國公夫人的目光逐次掃過賀氏、二夫人、三夫人:“老大老二老三為國捐軀後,你們為了娘家著想也好,為了孩子著想也好,或者隻是忘不了他們仨不願意改嫁,甭管為什麼,你們不提,我當婆母的都不好勸你們改嫁,但隻要你們有那個心,我絕不會阻攔。我就是這種人,所以我從沒覺得壽安君一家哪裡做的不對,更不會因此不喜四姑娘。”
這下子,廳堂內一片鴉雀無聲。
英國公夫人:“還有人反對嗎?”
賀氏哭道:“隻要她願意嫁,隻要她能把守城衝醒,她就是我親生女兒!”
二夫人憂心道:“聽母親一說,四姑娘確實沒什麼不好,就是,太後娘娘……”
她言盡於此,但意思大家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