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婉娘動作麻利,三人在廳堂闲聊的那麼一會的功夫,便擺出一桌極為豐盛的酒席,那些個海貨到她手裡一點腥味都沒有,牛肉羊肉也不膻。楚熹端起飯碗,立即進入了極樂世界,埋頭苦幹,大朵快頤。
待她填飽肚子,薛進和廖三的酒還沒喝完。
“少城主。”婉娘輕聲喚她:“可否借一步說話。”
楚熹見婉娘這般偷偷摸摸,還以為她和廖三之間有了矛盾,心想做媒人也不容易,得負責終身售後。
起身和婉娘來到院中,怕婉娘不好意思開口,楚熹先笑著問:“是廖三欺負你了?盡管說,我替你做主。”
“不是。”婉娘搖了搖頭,柔聲細語,有條不紊地將軍中將領近日的異常和將領夫人們的難處說與楚熹聽,而後又道:“我想過了,即便將此事告知薛帥,薛帥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摻和將領們的家事,況且,以薛帥的脾氣,也很難插手。”
廖三大抵沒少在背後講薛進的壞話,薛進那點劣根婉娘一清二楚。
讓一個倒插門女婿跑去跟部下傳揚尊重婦女,愛護婦女的美德,和告訴旁人“我懼內我怕媳婦”有什麼區別,打死薛進他都不會幹。
楚熹思來想去,要擺平這場風波還真得自己上手才行。
關鍵是這幫將領實在欺人太甚,妻兒來隨軍前,各個跟哈巴狗似的,妻兒一來,馬上換了副嘴臉裝大爺。
呸——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隻是,這畢竟涉及軍務,我得回去和薛進商量商量,明日吧,明日我給你一個答復。”
楚熹雖沒有一口答應下來,但她這般鄭重其辭,顯然是將此事放在了心上。婉娘笑道:“多謝少城主。”
“謝什麼,合該我替薛進向你道聲謝呢,若非你心細,那榆木腦袋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出根結在哪。”
“薛帥若是榆木腦袋,這世上就沒有靈秀的人了。”
回到自家,沐浴更衣,熄滅幾盞燈躺到床上,楚熹才和薛進提及將領們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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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進默不作聲的聽完,翻了個身問:“這些話都是婉娘同你說的?”
“可不嘛,婉娘是個聰明的,廖三這便宜佔大發了。”
“嗯。”薛進應了一聲,又問:“所以,你預備如何?”
“呵呵,那些將領難道是我的部下嗎?要依我的意思,女眷們哪裡來的,我原路送回去,讓他們頤指氣使裝大爺。”
“……算你幫我忙,我記著你的人情。”
“什麼叫算我幫你忙?”
薛進很清楚將領們的家事他不便插手,隻能求助楚熹,撐起身子湊到楚熹跟前,抿著唇朝她微微一笑:“你之前還不是說,我們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何必算的那麼清楚。”
薛進這張臉,離得越近,殺傷力越大,楚熹盯著他細密的睫毛,心裡痒痒的:“那你,今晚就把人情還了?”
“忙還沒幫,就讓我還人情?”
“夫妻之間何必算的那麼清楚呢。”
“幫我辦妥,許你三次。”
“說定了!那這事不管之後怎樣,你都不許幹預。”
薛進微微頷首:“我絕不幹預。”
楚熹本就要管這樁事,眼下得了尚方寶劍,又白賺了一點小便宜,別提有多美,忍不住親了薛進一口。
薛進仍是笑,手卻很不老實的鑽進被子裡。
楚熹忙道:“你注意點啊,我這幾日很容易中招的。”
“真的不打算再給楚楚要個弟弟妹妹嗎?”
“我像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嗎?”
“可你看月月和楚楚在一塊玩,多好啊,若是楚楚能有個弟弟妹妹,以後就有人陪她玩了。”
“你想要兒子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薛進確實想要個兒子,誰不期望兒女雙全呢,可他想再要一個孩子給楚楚作伴,那也是真心實意的,故而覺得很冤枉:“你不想要就算了,看楚楚長大之後能和誰玩。”
以楚楚的身份,不論在安陽府還是在薛軍“家屬院”,都是小祖宗一般的存在,那月月才四歲,開蒙又晚,因此不計較小妹妹的身份,再過幾年,八成就要對楚楚避而遠之了。
“你操心的倒是挺長遠。”
“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年歲差的越小,越能玩到一塊去,我們兩個百年之後,楚楚遇到難處了,還能有個人全心全意的照應她,你說對不對?”
薛進低聲細語,有商有量,簡直像海妖在耳邊唱歌,楚熹捂住耳朵:“別想用花言巧語蠱惑我。”
薛進溫柔地拉下她的手:“不著急,你慢慢考慮,你答應前,我一定會很小心的。”
第111章
楚熹在安陽,首先是少城主,其次是常州亳州兩地的郡守,最後才是薛進的妻子。
在這太川軍營的家屬院,順序就反過來了。
反過來有反過來的好處,安陽少城主自是不便摻和薛軍軍務,可主帥的夫人想指導一番將領們的女眷,那是完全可以理直氣壯的。
清早薛進剛走,楚熹就派小丫鬟去挨家挨戶的請女眷來她府上做客。
小丫鬟十歲出頭,背景幹淨清白,讓人用著放心,隻不過行事總莽莽撞撞的,跑到將領家中通知了一聲,便匆匆忙的去下一家,這令一眾女眷不由心生忐忑。
“好端端的,楚霸王忽然找我們,是所為何事?”
“興許想認個臉熟……”
楚熹同她們從根兒上就不是一類人,這話說出口誰也不信,擱置著百般猜測,來到了主帥府上。
在門口,剛巧遇見司其的小夫人,小夫人穿紅戴粉,雖容貌不是個頂個的出挑,但精氣神像個沒成婚的大姑娘,眼神清澈,舉止天真,便是還沒開口說話呢,在旁的女眷眼裡就有幾分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小夫人仿若渾然不知,一個個的打招呼,最後來的是慎良將軍的夫人。
“慎家嫂子好呀。”
“嗯。”
慎夫人身著一襲暗紫色梅花紋衫裙,雙手交握,放在臍正上方,神色淡淡的頷首,稱不上熱絡,卻也沒有拒人於千裡之外,是個端莊嫻雅的女子。
雖然女眷們和夫君發生衝突的主要原因是慎夫人,但並沒有哪個埋怨慎夫人,隻覺得她命苦,丈夫常年不在家,獨自教養一雙兒子,好不容易熬出頭了,也年老朱黃了,還要憂心丈夫喜新厭舊。
她的今日,仿佛就是女眷們的明日,女眷們可憐她的同時更自憐。
討厭玉珠和同情慎夫人,兩者之間並不矛盾。
帥府大門像獅子口似的緩緩張開了,女眷們齊齊抬起頭,隻見開門的人生得一張極為和善的小團臉,短下巴,大眼睛,鼻梁不扁不挺,鼻頭有些圓鈍,臉頰有肉,是緊繃繃的肉,嘴唇厚而不蠢,看起來是個沒有稜角,見誰都會笑的姑娘家。
若非她頭發短的隻到耳下一寸,女眷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她和楚霸王聯系到一塊。
“妾身慎於氏,見過少城主。”
慎夫人第一個行了禮,後面女眷紛紛照貓畫虎的效仿,她們之中有的就是尋常農婦,根本不懂這些規矩,便是行禮,也沒有慎夫人那種端方大氣的姿態。
楚熹眉眼彎彎的笑道:“我今日是請夫人們來家裡玩的,不必太過拘禮,快進來吧。”
“多謝少城主。”
女眷們踏入帥府大門,見裡面陽光明媚,花草茂密,和平常人家並無兩樣,心裡著實松了口氣,不再那麼緊繃著了。
薛進要看顧楚楚,偶爾會把將領們傳來議事,這府裡最不缺著桌椅,待女眷們落座,丫鬟奉上茶水糕點,楚熹這才停止寒暄,話入正題。
其實這些話私底下挨個說更好些,私底下,沒外人,顏面不至於受損,能暢所欲言。
若楚熹有那個闲工夫,一定挨家挨戶的去拜訪:“聽我家夫君說,近日將領們操練兵馬都心不在焉的,像是很苦悶。”
楚熹一開口,女眷們的心都懸起來了。
丈夫叫她們學慎夫人那般遵循三從四德,做出一個將軍夫人的樣子,按說……是沒錯的,男人在外頭出生入死,回到家裡,想松快松快,她們合該盡心伺候著,以掃除男人的後顧之憂。
可,與丈夫分別兩三年,滿懷期待,千裡迢迢的跑來太川,豈是來為奴為婢的,女眷們有怨氣,明著不敢發泄,便暗著使勁,也叫丈夫不好受。
如今楚熹為此事將她們尋來,誰也不曉得楚熹是什麼主張,皆閉口不言。
楚熹不想同她們繞彎子:“夫人們別想太多,我找你們來,不是要問責,我也是個女子,能理解咱們女子的苦楚,咱們女子活在這世上本就是不容易,哪個身上沒有一兩道枷鎖,小心翼翼十幾年,做好一百樁苦差事,到最後怎麼樣呢?還要看夫君的臉色,伸手向夫君討飯吃。沒有功勞也就罷了,苦勞辛勞一律不作數,未免太可悲。”
女眷們仍是沉默,隻有玉珠一人響應楚熹:“就是呀,憑什麼呢!”
楚熹抿唇,心知以自己的立場說這番話,沒有多少說服力,忽想起昨日薛進給廖三出的主意,幾杯酒下肚,還怕撬不開嘴?
當即收了“滿腹牢騷”,與一眾夫人闲談,有兒女的談兒女,沒兒女的談吃喝打扮。女眷們天南地北來的太川,身邊無親無故,熟絡的隻有一個夫君,夫君還總找不痛快,早憋著一大堆話想說了,無關身份地位,年歲學識,你來我往的很快便談開了,甚至遭人討厭的玉珠也有人搭理。
一個頭上簪花的張夫人問玉珠:“你這衣裳真好看,什麼料子啊?”
玉珠笑著答:“是沂都的綢緞,我那還剩兩匹,姐姐若喜歡,我明日給姐姐送去。”
“這怎麼好意思。”
“不是白送的,我瞧姐姐發間這絨花漂亮的很,姐姐能不能贈我一朵呀?”
“好說好說,我那可多呢,都是自己做的,你明日來挑便是。”
快到晌午時,婉娘終於登場了,她領著伙夫忙活了足足兩個時辰,置辦出好幾桌像樣的席面,其中不少是女眷們的家鄉菜,背井離鄉受盡委屈的婦女,瞧見那熟悉的菜式,心裡的防備頓時卸下大半。
楚熹適時拿上好酒,以表率之姿連幹三杯,她提杯,女眷們不能不隨,也跟著連幹三杯。
有那酒量差的,喝完沒一會就開始抹眼淚,問她怎麼了,她隻啜泣著說想家。
想家,沒法回。
有委屈,無人傾訴,甚至不敢傾訴,將領出生入死,掙來的功勳榮耀她們不可避免的享受了,說什麼都是對的,所以她們的擔驚受怕,提心吊膽,要承受喪夫守寡,獨自養育兒女的風險,就成了一種虛無且不值錢的東西。
她們委屈就委屈在,不完全是傳統婦女,將軍的內眷,骨子裡都是有傲氣的,若沒這點傲氣,怎麼撐得起一個沒有丈夫的家。
楚熹坐到慎夫人身旁,看著這個眼角染上一絲風霜的婦人:“聽說,你大兒子今年有十四五了?”
“嗯。”提及兒子,慎夫人臉上有了點笑意,眼底也有一些憂愁:“他爹,想叫他參軍,說軍營裡是最能磨煉人的。”
“還小呢。”
“我也說還小……架不住他爹堅持。”
楚熹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從滴水不漏的慎夫人身上找到了突破口:“那孩子是咱們女子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他想怎樣就怎樣?還反了他了!”
慎夫人詫異的看向楚熹,不明白楚熹為何發這麼大的火氣。
而席上一眾女眷也紛紛看過來。
楚熹道:“子承父業是天底下最沒道理的事,慎將軍可曾問過自家兒子喜歡什麼?將來想做什麼?八成連兒子愛吃什麼都不知曉得吧,就憑他金口一開,你十月懷胎的生下來的寶貝疙瘩就得聽從他的吩咐過一生?若真有個萬一,他不過心疼一陣,你呢,活著還有滋味嗎。”
慎夫人不自覺握緊了手掌。
女眷們也聽明白了,楚熹是為她們打抱不平的,這就好像禮樂崩壞的世道突然冒出個衙門,衙門堂上坐了一位能做主的青天大老爺。
張夫人將杯中酒飲盡,晃悠悠的站起身道:“是啊,孩子長這麼大,他們男人可曾操過半點心,還不是我們含辛茹苦拉扯起來的,整日說什麼,他們在外面出生入死,我們在家裡享清福,呸——最沒良心的就是這幫臭男人!早知道這樣!我都不來!”
話匣子一旦打開,再想收住就難了,女眷們接二連三的倒起苦水,積壓許久的怨氣盡情宣泄,在這席上,沒人說她們是錯的,沒人把她們的辛勞苦勞不當回事,她們所付出的,所忍受的,所承擔的,每一樣都值無價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