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則抬起頭看向明晃晃的日頭,正巧瞧見一行大雁掠過白雲,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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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仗打了三年,我跟阿姐也在兵營裡待了三年,幫忙做些雜活,跟著轉移來轉移去。
戰爭結束的那一天,挺猝不及防的。我正抱著木盆一瘸一拐地去晾衣服,一名小將軍突然縱馬跑入營地,高聲喊著:
「蠻夷退了!與我朝議和了!」
歡呼聲直沖雲霄,將士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我呆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嘶喊、翻跟頭、在地上打滾、拋舉著小將軍,把腳上的草鞋扔上了天。
三年,我們失去了太多。死去的數萬百姓不會回來,可活著的人總得朝前看。
南遷的皇帝偷偷摸摸地回了京都,胤親王也選擇班師回朝,並承諾會給民兵們發銀子和農田。
我和阿姐正商議著該何去何從,胤親王突然派了心腹來,一臉沉重地沉聲說:「二位姑娘,陛下有旨,要你們隨王爺一並入宮覲見。」
這道莫名其妙的聖旨令我倆惴惴不安了許久。胤親王派了丫鬟和隨從伺候我們,將我們一路護送到了京城,卻始終不提陛下究竟為什麼要見我們。
我倆就這麼揣著一肚子的疑問,帶著上墳般凝重的心情踏入了皇宮。
胤親王正在宮門外等我們。他生得面白無須,但一雙鷹似的眸子不怒自威,嚇得我跟阿姐不敢上前。
於是他敬重地沖我們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莫怕,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問什麼,你們便答什,本王保你們安然無虞。」
我的腿肚子都快擰成了麻花,心想你說得倒是輕巧,那可是陛下!書上說了,陛下是老天爺派來管理人間的,手握生殺大權。我若說錯了話,本就稀薄的九族可要談笑間灰飛煙滅了!
入了宮門,我跟阿姐連頭都不敢抬,更遑論品鑒這美輪美奐的雕欄玉砌,化作胤親王的兩截尾巴一前一後入了大殿。
剛一入大殿,一老太監尖細的嗓音飛了出來:「大膽!見著陛下,還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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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激靈,「咕咚」跪了下來,剛康復的腿鉆心地疼,阿姐跪得更快,偷偷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餘光裡,胤親王正負手站在右前方,既沒有下跪,也沒有行禮,冷冰冰地說:「臣,參見陛下。」
正前方的高座上頓時傳來一道不悅的低哼:「皇叔一路辛苦。」
皇帝的聲音有點像公鴨嗓,著實不算好聽。我正在心裡猜著九五之尊到底生了副什麼模樣,他突然拔高聲音問道:「你們誰是鎮北將軍贖下的……青樓頭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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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僵,從他的語氣中分明聽出了尖酸刻薄。阿姐緩緩抬起身子來,畏懼地回答道:「啟稟陛下,是民女。」
皇帝饒有興趣地說:「哦?那你抬起頭來,讓朕看看是怎樣的天仙!」
阿姐的身子細微地顫抖著,慢慢抬起了頭。皇帝一怔,繼而發出一道短促的驚呼,而他的妃子更是誇張地嗔怒道:「嚇死我了!你這副尊榮怎可能是青樓頭牌,你要欺君嗎?!」
阿姐慌忙低下頭,整個身子惶恐地貼在地上:「陛下恕罪……」
「陛下明鑒!」我見勢不妙,當即解釋道,「我阿姐她是不願受人侮辱才劃花了臉……」
「大膽!」那個老太監又蹦了出來,「有你說話的份嗎?掌嘴!」
胤親王踏前一步,對著陛下沉聲道:「陛下,沒必要為難兩名弱女子吧?」
氣氛霎時劍拔弩張,我跟阿姐身不由己地置身於天家的爭鬥中,隻剩了冷汗淋漓。
良久,高位上的皇帝終於嗤笑一聲:「朕的愛妃心直口快,皇叔何必較真!」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又問道:「朕聽聞鎮北將軍不近女色,此女竟能成了大將軍的外室,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也不知他最後是不是敗在了這美人身上。」
話說到這份上,我就是生了個豬腦子也猜出他的用意了。
將軍死了,但他在百姓心裡仍站著;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活著,可還不如死了。
所以他怕了,迫不及待地要往將軍身上潑汙水。
阿姐也琢磨了過來,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啟稟陛下,將軍他,沒碰過民女,民女與他清清白白,不是他的外室。」
皇帝噎住,語氣驟然加重:「哦?那他贖你做什麼!」
阿姐不卑不亢地說:「因為民女,也是本朝的子民。」
皇帝啞口無言,那雙繡著金邊的靴子懊惱地跺了一下,又將矛頭轉向了我:「你是她的妹妹?抬頭!」
我昂起頭來望著他,或許是眼神太過坦蕩,令他微微一怔。
轉而他又變了副態度,陰陽怪氣地笑道:「雖粗野,倒是個美人胚子。朕聽皇叔說,你在此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瞥向一側的胤親王:「到底還算良家女,不如賞給皇叔做個妾室?」
胤親王的額頭上頓時青筋暴起。我嘴角一抽,趕在他發怒前高聲回答:「陛下明鑒!民女有夫君,民女要為他守節!」
此言一出,大殿上落針可聞。皇帝咬牙切齒地追問道:「好啊,好,那朕該賞你點什麼呢?嗯?」
我磕了個五體投地,難掩期待地說:「陛下開恩,求您賞民女銀子吧!民女想回家做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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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真的賞了我銀子,以及……
一座貞節牌坊。
我跟阿姐出了宮門坐上馬車。阿姐捂著嘴哭了一路,低聲咒罵著:「太欺負人了!我貞你奶奶個腿兒的節,你這個挨天譴的狗草的昏君……」
我卻覺得此事甚好。我有錢,我守寡,有個皇帝賜的牌坊鎮著,十裡八鄉的混混也不敢造次。
於是我開始數銀子:「阿姐,你說這點錢夠不夠開豆腐坊啊?皇帝摳門得嘞……」
阿姐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結果剛出了城,馬車突然被攔了下來。阿姐慌忙收了哭聲,抹了兩把臉,緊張地聽著外頭的動靜。
須臾,隨從挑開車簾低聲說:「李姑娘,是鎮北將軍府的老夫人想見您。」
老夫人?將軍的母親?!
阿姐無措地攥著手,猶豫再三後到底還是下了馬車。
我沒跟下去,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屏息凝神地聽著她們二人對話。
阿姐緊張到說話磕磕巴巴:「見,見過老夫人……」
老夫人生得和善,噙著笑問道:「你就是舒雲哪?」
阿姐下意識地解釋道:「夫人,我跟將軍沒有……」
「我都知道。」老夫人打斷了她,主動握住了她的手,「慶哥兒在信裡寫了,他說,他遇見個命苦但心善的好姑娘,他想把你帶回家。好孩子,對不住,慶哥兒他失言了。」
阿姐頓時紅了眼眶,死死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來。老夫人抹了抹眼角,小心翼翼地問:「孩子,你可有去處?要不要跟我回長州?」
阿姐遲疑地搖搖頭,輕聲說:「不了,老夫人,我有我妹在呢,我……該回家了。」
老夫人嘆了一聲,掏出銀票塞進阿姐的手裡,哽咽著說:「拿著,不要推辭。孩子,好好的,好好的……不用給慶哥兒守著,你好好的,他泉下有知也安心。」
爾後老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轉過身。她的背脊已不再挺拔,裹著一身的滄桑,上了馬車離去。
我們望了許久,直至老夫人的馬車消失在街口,阿姐步伐飄忽地回到馬車上,將那銀票攥出了褶皺。
馬車緩緩啟程,載著我們出了城門。離開京城的一剎,阿姐終於激動地放聲痛哭:
「他認我,二丫,他認我,將軍他認我……」
阿姐終於確認了,將軍當真想把她帶回家。
隻是,他認,她不敢認。
我將阿姐擁入懷中,小聲耳語道:「別急,快了,我們很快就會與老夫人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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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阿姐最終決定回阜州。這裡有我們的弟弟,他還小,見不到姐姐們會哭。
而娘親的墳我們打算遷過來,打口棺材重新將她入葬。娘親本就不喜歡那個充斥著苦難過往的家鄉,不如與我們團聚。
貞節牌坊緊隨其後,「咔嚓」立在了大街上,惹得阿姐每天都要去啐一口。
我靠著皇帝給的那點銀子開了個豆腐坊。這裡有太多的孤兒、乞兒、誤入風塵的女子,以及缺胳膊斷腿的老兵,我要讓他們也好好活下去。
我這豆腐坊掙得不多,好在他們圖得也不多。無非就是三餐溫飽,有件蔽體的衣衫,有個擋風的住所罷了。
我依舊一塊塊豆腐地賣,一枚枚銅板地攢,蓋起了善堂,支起了粥棚。翠紅樓被民兵們燒了,鴇母被亂棍打死,受苦的姑娘們有的回了家,有的則留了下來,跟我一起賣豆腐、紡布。
我和一群草民如草芥、如豬狗,最終又如菽麥般倔強地活著,結出不起眼的果實,哺育了一方水土。
又最終,迎來了豐收的幸福。
沒多久,京都傳來喜訊。胤親王逼宮成功,摘了那倒霉皇帝的腦袋,登基為帝。
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兌現了分錢分田地的承諾,把一群貪官汙吏抄了家,搜刮出了金山銀山分給窮人們。
我跟阿姐領了一大片地,快把我樂瘋了。隻可惜我腿腳不便,不然定要把鋤頭掄冒煙。
到了冬天,我更易困乏。曾經文靜的阿姐活成了我的模樣,上街吆喝著賣豆腐,梆子敲得「咚咚」響。我則在家紡布,不時逗逗貍奴,在院裡的土墳旁灑下一圈花籽。
將軍的屍骸被送了回來,葬入族地。年關時,我和阿姐帶著禮物去長州拜訪了老夫人。阿姐終於能正大光明地踏進將軍府,給老夫奉茶,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母親」,前去祭拜了將軍。
老夫人壓著我們一起過了個年,吃得我倆胖了三四斤方依依不舍地送出門去,將大包小裹堆滿了馬車。
馬車被壓得走不快,回到永粟城後,我剛下馬車伸了個懶腰,就聽前頭「叮咣」一頓砸,定睛一看,原是一群兵把貞節牌坊給砸了。
為首的一名少將軍戴著紅色的盔纓,扎眼得很。站上高臺朗聲道:「陛下有旨,從今天起,拆除所有貞節牌坊!關閉所有秦樓楚館!凡略誘略賣者,一律問斬!」
那少將軍瞎了隻眼睛,可餘下的右眼仍是炯炯有神,穿透人群直挺挺地向我射來。
恰有風起,吹得盔纓獵獵飄揚。他忽然孩子氣地笑了,又恢復了往昔那傻裡傻氣的模樣,大聲問我:
「有豆腐沒?」
我斂了下衣衫,把淚珠子憋了回去,牽著還在發呆的阿姐往家走,說了句:
「有,回家吧。」
-完-